朱弋十六岁那年认识表兄洛泷。
她的母亲原是末阑国的长公主,这末阑国,四周环境恶劣,均是沙漠,唯独国土部分是为数不多的绿洲,自给自足虽不成问题,但要富国强兵,扩大版图,却是奢望无疑。好在四周的恶劣环境,无意中成为天然屏障,保障着他们不被强大的中土侵扰。
根据《末阑史记》中记载,末阑为中土圣朝前往西域通商的必经之地。民风独异、产出丰饶的西域犹如一块巨大的宝石吸引着圣国的眼球,为此国君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末阑,作为前往西域时的中转休息点。
借和亲之名,末阑将熟读中土文化又年轻貌美的长公主送嫁中土,谁知竟在路上被匪贼污了身子,在一名忠诚的侍卫守护下逃出生天,千辛万苦到了中土境地,面见圣皇,那边却以“放归故土,疗养身心”为由,又把人遣了回来。
按照末阑国信奉的教义,所有女子自出生起,便要浑身覆纱,层层包裹,除非家人,终身不得以真面目示于人前。走在街上若有男子露出轻薄之姿,哪怕只是上前说话,也是与该女整个家族为敌,父兄长辈将誓死追杀此人到天涯海角。
至于这名面目露于人前的末阑女子,按例轻则囚禁,重可判死。前者就算释放,日后也是乏人问津,走在街上都像怪物一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长公主境遇可想而知。
本来是要将她公开处死以飨众怒,如果不是二公主跪地长号,哭求不止的话。
声声号泣动了国母的恻隐之心,连同皇室几个心腹,密谋弄个替身上去,将长公主移置荒野的沙堡别苑,一锁就是十数年。
朱弋便是那尊贵的“前”长公主,与一个卑贱到无名无姓的匪贼所生的孽子。在一个酷热的三伏天傍晚降世,一声不哭,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长公主叫女儿“朱弋”,意为红色的箭。也许是生来注定,朱弋酷爱红色,尤其是鲜艳如血的红。虽然末阑女人一向习惯了以约定俗成的黑纱遮身,但教义中倒是并未明确规定非得用什么颜色。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有这种奇怪念头,是在八岁生日的前一天。一支驮队经过沙堡,在补充过水源之后为表谢意,允诺将所带货物中一件东西当做谢礼。长公主避而不见,两个婢女也因为惧怕男人没敢靠近,从头到尾只有朱弋落落大方地接待了这些陌生人,并毫不客气地一样一样翻找起来。
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支奇怪的队伍,比朱弋见过的任何驮队都要来得气派,上百头干净雪白的白骆驼蜿蜒排开,背上铺着坠了流苏的垫子,所站之处扬着淡淡幽香,朱弋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白骆驼,只觉得漂亮,却不知道白色骆驼在末阑传说中是沙漠神使,一队人若是困在沙漠里,看见它就等于看见了生机。
朱弋一匹一匹地看过去,驮主在一旁介绍各种货物,十分详细,却在经过一只巨大的铁箱时略了未提只字,朱弋眼一转,指着那六尺见方上了锁的物什问:“那是什么?”
“小小姐,那个你不会想要的。”
“没看过怎么知道。是什么嘛?”
“这个嘛……”驮主笑道,“关的是动物。”
“它不会自己走么?为什么要关起来?是什么动物?”朱弋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那驮主却还是笑眯眯的。
“呵呵,是獒,小小姐一定没听说过。这东西是用来抵御匪贼保护驮队的,只是比狼还凶残,所以平时只好关起来了,咱们还是去看看别的货物吧。”
队伍中一头骆驼尤为高大,背上一顶黑纱高帐,里头坐的人样子不甚分明,朱弋正想凑上前看个仔细就被驮主拉住,温和又不失警告地问:“小小姐,这么多都没有中意的么?”
“漂亮的太多了,我都想要啊。”朱弋老老实实地答。
驮主仍然在笑,“不行喔,只能一样,我们也是靠这个讨生活。”
朱弋瞥了瞥那头高大的白骆驼,突然发现它的眼睛是血一样的艳红,“我可不可以要那头骆驼?”
“不行啊,那不是货物呢。”驮主笑盈盈的。
“那它背上驮的是货物了吧?”
“哈哈,不是啊,那是我们主人。”
朱弋定定望着那骆驼的血红眼睛,“我只喜欢它眼睛的颜色,红艳艳的好漂亮,要不你挖出来给我吧——是不是又不行啊,你都说了让我选的。”
驮主一愣,这时黑纱帐里的人笑着开口:“小小姐,任何人眼睛挖出来都是血红的,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颜色?我有一匹红纱可以全部送你,你就饶了这畜牲吧。”
那驮主近前去,依照帐中人的吩咐取出一只长匣,匣盖打开那一瞬朱弋发出了一声惊呼,帐中人道:“这‘国色天香’,和锦国的‘玉骨空’是天下两大名绸,不知你可满意?”
朱弋老早爱不释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自那以后朱弋总是先在身上披起这艳丽的红纱,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扯过黑布严严实实裹在身外。那人所言果然不虚,国色天香经过无数次井水和岁月的洗涤,依然艳丽如新,像匣盖打开那一刻映入朱弋眼帘中时一样夺人心魄。
她只在每年生日时才会扯下一段新的国色天香,做成衣裳哄自己开心,这礼物自八岁起又延续了若干年,最后一段披上身时,朱弋发觉自己已然十六岁了。
那天是她生辰,可别苑里少得可怜的两个婢女却都没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筹备膳食。朱弋叫她们打水来让自己沐浴净身,她们答应了之后提着桶出去,然后从晌午拖到垂暮也不见人影,朱弋一路寻去,见那二人在井边有说有笑,还兴高采烈地汲水互泼,神情欢愉,顿时勃然大怒,操起扁担冲上前去就将二人一顿斥打,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又单枪匹马一人,却拿着现场唯一可以用来当武器、而且破坏力也比较强悍的扁担,那两个成年婢女居然不能拿她怎样,还被打得哀哀号叫,护身直逃。
朱弋越骂越火。她和母亲住在这种远离都城而且物资匮乏的荒山野岭,平日里看尽这两个奴才的脸色,迫于时势,与生俱来的高贵心性一再收敛,母亲被磨折得失却了傲骨,她却像越挫越利的锋刃,笑容只是为了生活的伪装,暗地里其实早就憋足了怨气,膨胀到极致,如今终于爆发了。
两个婢女边哭边逃,其中一个突然被另一个无意中绊倒路边。若在平日,这样荒凉的地方断然不会有人经过,可是那日倒也邪了,尘烟滚滚的驿道上熏风乍起,由远及近竟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婢女惊惶失措,她们出来得匆促,加上这里人烟极少,根本没有戴遮身的黑纱,面目、肩臂、小腿和双脚全都裸露在外,来人不管是谁,看到她们的脸庞和身体,若是汇报回朝,按例轻则囚禁,重可判死。就算都侥幸逃过,日后也绝对别想嫁出去了。
两个婢女发足狂奔,然而在一马平川的荒漠上,一时半刻又能躲到哪里去?!
荒漠、熏风。
斜日,橙天。
那红衣女子远远奔来,仿佛扭曲的空气中盛开的一朵罂粟,那种殷红如血,叫人啖之畅快的恶之花。
这便是洛泷第一眼的感受。
除了母亲和几个婆姨,他不曾看过其他女人。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究竟是圆是扁都一概不知。岁届十八,洛泷也到了对异性有所寄望的年纪,可是在婚娶之前,他无权窥探任何年轻女子的面貌。尤其是像他这样身份尊崇,将来有可能继承爵位的独子,更要谨言守行,不得出半点纰漏。
他全部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一袭红纱和悍狼似的眼神霎时间把洛泷的心智生生贯穿,直到朱弋消失在地平线上,他依旧催动马匹原地踏蹄,不忍离去。
而朱弋完全不知道这道视线的存在。
第二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逢又是因为两个婢女。
因为陌生人事件,两个婢女乖巧了许多,但是不多时日便又变本加厉地懒惰起来。朱弋遣她们去皇城汇报母亲的身体近况,顺便讨些药石,这两个女人竟然推辞说太忙走不开,而且用警惕的眼神防备着她。朱弋衡量再三,决定还是亲自走一趟。
她的身份始终尴尬,虽是公主,却根本无权进入皇宫禁地,朱弋一边祈祷着能与善良的小姨的仆从不期而遇——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边硬着头皮穿街过巷。
隔着一条街远远地眺望皇宫大门时,她知道这次没这么幸运了,近前去找门卫打听,自尊心又让她拉不下这个脸面。怎么也是个公主,竟然要强颜欢笑去向小小的禁宫门卫示好么?
沙漠多风沙,时常平白无故地就有一阵。洛泷驱马进入皇门时,夹着粗大砂砾的疾风兜头盖脸地冲袭过来,叫人躲避不及,眯眼间,他看到街角一人的裙纱在风中翻飞,露出了鲜红夺目的内里。
洛泷浑身一颤,是她!
他想也不想,理智早已被行动驱逐出境,当即策马狂追。
朱弋低头,发现自己的红纱飘了出来,大惊,护住斗篷面纱的双手连忙过去拉扯,顾头不顾脚,霎时一头黑发暴露出来,紧接着便是脸庞。
那风越加猖狂,吹得不休不止。漫天黄沙蔽目,所有人都躲入屋内,实在走避不及的,也投身房檐下,面朝墙壁以免风沙入眼。
只有他拉着缰绳,瞪大双眼,不顾一切地冲着她急驰而来。
那青年映入眼帘时,朱弋便知道躲不掉、遮不住了。她突然间放弃了一切挣扎,双手垂下,昂然站直,目光炯炯望去。长长的黑布随狂风翻卷上天,幽灵一样乱窜,徒留艳纱包围着她,至柔纷飞,却也无坚不摧,在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眼中所向披靡。
洛泷惊讶地看她。
朱弋仰头,眯起眼,直直地与这个男人打量的目光交缠。
那一刻,洛泷突然发现,即使看再多的女人,她对自己而言……依旧会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一道风景。
还有什么可说吗?
那日若不是洛泷机警,趁大家躲避风沙之际跳下马背,扯落自己的斗篷将她牢牢裹住,只怕会惹出许多后续的麻烦。
怀中之人竟然不似所有末阑女子那样拼死挣扎,而是乖顺地依靠在他胸前,洛泷又是一惊。
低头,她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睛望着他,唇形美好动人,与之接合的鼻尖更是如无暇的罕世白玉,精妙无双。
洛泷惊惊地和她对看了三秒,然后,心底突然沉静下来。
他俯首,迅速在那被风吹得有些暗红干裂的唇上抿了一下。
再抬头时,朱弋双唇闪着属于他的湿润光泽,终于和眼睛一样水亮。
“我叫洛泷。”洛泷说,“拜慈亲王的独子。”
朱弋淡淡笑了。
“我叫朱弋。”她说,这个名字后面没有跟任何修饰。
她的笑容略有鄙夷,洛泷感觉得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匆促再以双唇碰触她的鼻尖,然后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