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喜见了,就知来路不明。把灯烛下细看银瓶,又比白日不同。
看官听说:大凡世间尤物美人,俱是天上的花彩,生下来就如名花异卉,有一种宝光在上面绰约闪烁,忽然是红,又忽然是白的。他如不笑时还好,只一笑之间,非红非白,就如菩萨放光的一样,实实的认不真他。所以唐明皇沉香亭一枝牡丹,变成五色,青黄红紫,一时变化不定,谓之花妖,应在杨贵妃亡国身上。大凡尤物,不妖其身,定然妖人。这银瓶才色绝代,那有平平过到一世的理。胡员外一见银瓶,看了个饱,才知道世上的人不曾见女色,抖起他这垂钩下饵神奸计,打虎抛羊绝户心。有诗单说这美色不可轻见淫人,不但女色,就是古董佳画,多有取祸之处:物因奇怪皆成害,色有婵娟易作妖。
不向人前争巧艳,免教他日恨馀桃。
那时余酒添换将毕,明月初上,照得满船如水,扬州关上丝竹喧哗。那银瓶听得,明知不在行,把口掩着微笑。子金道:“我等吹吹笛,和他们船上比比。”那银瓶取出一只西洋老血兕——是皇上赐李师师的物,满满斟上,送与胡员外,他却取筝来安在小几上弹起。真是雁唳长空,龙吟秋水,惊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弹唱了。员外饮毕,斟了一杯回敬。子金却取出一面镂金螺甸琵琶来,那是名门之物,又叫银瓶弹起。银瓶因没人合着,不去接。胡员外使个眼色,马玉娇知道了,早接过琵琶来,弹了一套清商,也是扬州有名的清弹。银瓶又要夺胜,早接过来,叫:“樱桃斟酒,劝大娘一杯。”弹了一套《汉宫秋》。
员外说起江湖事:“艄以不可轻信。你小小年纪一对夫妻,又有这些行李,该到店里另写大些的船。万一这艄公不小心哄得你们睡了,撑到湖荡里,还不知是那里。。”说得沈子金害怕,胡员外道:“小弟有一只浪船,正要到镇江去,自家的艄公,叫他服事也便些。”到像骨肉关切的话。子金谢了又谢,许着明日移船。饮至三更,把船依旧回到关上泊了。如此你来我去,不止一日。
那日,胡员外进城和商人见盐院,把那些小郎都跟去了。
玉娇儿将船舱取开了两扇??子,故意把手一招。子金积年子弟,勾搭熟了,逾窗而入,闭上舱门,忙把玉娇搂定求欢。那玉娇受了胡喜秘计,十分奉承,即说嫌胡员外粗魁:“一见你这样知趣,不得和你同生同死。”说到热处,两人干勾多时。果然玉娇风月狂淫,水气交凑,弄得子金快不可言:“就是银瓶虽美,年少不知滋味,但得咱两人长远相交,我情愿把银瓶嫁了。
”玉娇道:“你若肯时,我管慢慢和胡员外说;你休改了口。”
子金道:“我若假话,就吊在扬子江里!”说毕话,仍旧过船来,把??子闭了。银瓶那得知道。
至晚胡员外回来,马玉娇如此说一遍,不胜之喜,另治了一席,请过沈子金来,道:“老弟,你我同盟生死的人,不该说假话。你这表子是那里拐来的?那有良家女子,这样一手丝弦?贤弟不知,这扬州官捕拿贼的公人极多,这两日来我这船上打探的好不紧急。一把套住你到官,就完不得事。如今这金兵大乱,东京来的人不许收留,好不严谨。”说得沈子金没有主意了,道:“随哥怎么样,小弟敢不从命!”胡喜道:“你实说,这女子是那里来的?我替你安排。”那子金只得略露出几分,说是东京娶来的表子,原不是良家。胡喜道:“既是表子,何妨明说,小弟这马玉娇,也不过是娶的门里人。我们风月中的浪子,不过是兴个新鲜,那个是三媒六证娶的老婆不成?
”说到中间,叫马玉娇出来,和沈子金猜枚豁拳,故意顽成一块。子金还不敢放胆的。饮到乐处,马玉娇要请过银瓶来吃酒。
请了二次,推说睡了。马玉娇道:“我该坐的?也去睡罢。”
两句话激得沈子金跑过舱去,也不管他残妆半卸,一把扯住往大船上来。银瓶挣着不肯,险不吊下水去。
这里重整杯盘,说破是表子了,行了一个令,大家讲就:谁输了,把表子送到谁怀里。胡喜故意先输了,马玉娇斟上满满一杯酒,倒在子金怀里,一递一口吃了。第二掷沈子金输了,该银瓶送酒,他却不肯去近前,只远远送了一杯,又回来坐在子金身边。马玉娇恼了,道:“沈叔叔全没男子气!难道人家的表子奉承了你,你家就是自家老婆?也要送过去!”激得沈子金把银瓶一把抱起,轻轻送入胡喜怀中。胡喜要他口口相还,银瓶羞惭满面,只不好哭起来。彼此大家混闹不题。
那日玉娇和沈子金说:“我和你这等相厚,离不开了。夜里哄胡员外,说是你要嫁银瓶,他说情愿出一千两银子添财礼,他也依了。如今咱两个算计:你只去了一个银瓶,有我顶着他的窝儿,咱还白得了一千银子。有了咱两人,那里去不得?你要肯了,我好去哄胡员外。”这子金原是荡子,有甚正经?看着银瓶旧了,又要新鲜新鲜,就满口许了,道:“早说定了,一面兑银子,一面过船。自有个法儿教他。”
不觉到了次日,胡喜请过子金来,道:“阚客换表子也是常事,老弟,你叫我添多少,明说了罢。”子金要一千两。马玉娇把脸扬着道:“要换就不消争多争少,俺们那个是牛是驴,少了那一件?忒看得人轻了!”说着哭去了。讲了一会,胡员外添上一千之数:“彼此不许带箱笼,明日只说移船,午后各人开船。”银瓶那里知道。
饮到月下三更,胡员外取出二十锭元宝,放在一个箱里,抬过子金船上来,只说盛的家伙,要带往南京去。到了明日,有一只大浪船,另是一个艄公,来把船上箱笼物件俱撇下船去。
可怜银瓶全不疑心,只道是换船,那知是换人。
将船搬毕,先使樱桃过来看行李,子金到船上和银瓶说:“你过去谢谢他胡大娘,我们顽了这几日,亲姊热妹不过如此。
他胡大爷又不在船,与他们说两句话,就走来接你。”那知道马玉娇先已上了浪船,妆是先看银瓶,他却使银瓶先看玉娇,两不照面。哄得上了浪船,丫头接进后舱。不见了玉娇,丫头道:“俺奶奶才去望大娘了,想就来的。”哄得银瓶坐等,全不见到,子金又不来接。早已割开皮肉消前债,又抱琵琶别过船。正是:花香曾借锦缠头,转眼花飞落已休。
白璧掷来因贱售,黄金散尽为轻投。
酒阑月落羞瑶瑟,水尽鱼空冷钓舟。
自是情缘容易断,堪怜弃妇泣箜篌。
却说银瓶在胡员外盐船上边等候许久,不见子金来接,好生疑惑。待不多时,只见胡员外进来,朝着银瓶作揖道:“我的冤家,你怎么也到我手里了!”才把沈子金受了一千银子,换了马玉娇儿,说了一遍。这银瓶才如冷水浇臂,毒火烧心,放声大哭,连骂负心贼不绝。这里胡员外忙排花烛,摆上家宴。
那银瓶哭个不休,要跳江寻死,把胡员外慌了。那时金兵信急,两岸俱有巡兵,他怕银瓶喊叫,弄出事来,不敢留在盐船上,忙使一顶小轿,哭哭啼啼送在城内盐店去了。
原来胡喜老婆极是妒的,他家妓妾常是打死,胡喜做不下主来。一向知道胡喜包占马玉娇,久在船里,今见轿子进来,只道是马玉娇,忙忙走出,拿一根铁火杖,一把采着头发好打。
那银瓶正不知是那里的帐,一面啼哭,硼头撞额,浑身是血。
打毕了,才知不是先包的,那老婆才住了手。可怜银瓶受屈不过,到了半夜,解了白绫脚带,自缢而亡。这才完了银纽丝有情直到了无情,财债直到了财荆不知这沈子金得了财又得了色,这一夜过了瓜州,船上开宴合欢,两情已熟,何等快乐。不知将来作何结果,有分教:鸳鸯阵中,倒凤颠鸾千种美;虎狼队里,人离财散一场空。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马玉娇美人局骗痴儿
沈子金浪荡身落圈套
诗曰:
江南自古斗妖娆,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惜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岸柳经风眉黛遥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话说沈子金见了马玉娇,遂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胡员外千金,把银瓶哄上胡喜大船,说去别马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舱上了自己浪船,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胡员外船上,一定后面赶来。又只见马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生客,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长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哭。
有《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
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的的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头,藏着杀人的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丢了;听着,人还要遭着。
那沈子金才方发兴,要与马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子金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头,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人勉强成欢。
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金山之下。沈子金从不曾见金山光景,但见: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笼竹树;周围如螺髻,千金家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仿佛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子金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右边松根之上。
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子金,偷目掩口而笑,全不回避。子金旧病又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立地,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子金喜之不尽,携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泡的一盏岕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子金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顶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子金见了,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子金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
”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虚舟,本府京口居祝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了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性发,就是千金一掷而荆这些心爱的家乐们,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缺,不消半年,还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小弟一个浑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
小弟其实不呆,看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小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到是助兴。”
说到妙处,把个沈子金弄得心麻,暗中寻思:“我小沈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意了。看这个憨公子,比胡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马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的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荆吴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贱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谢。”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添换,便要精致些。”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月?e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拿去,总算账罢。”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小弟明日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微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
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荆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
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的丑,叫他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傍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