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在庙会上咬伤了人,引起人群骚动,继而导致踩踏事故,竟酿成了五死四十三伤的人间悲剧。观音菩萨没能为我家消灾祈福,反而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婆婆被挤下了观音崖,抬回家时,已是血肉模糊,气绝多时。
见到婆婆死得如此悲惨,我心如刀割,哭得歪倒在担架旁。江波和几个抬担架的顾不得我,将我扶过一边,抬着婆婆进了堂屋,下了门板,停在堂屋正中。
我哭得头晕目眩,一个站不稳,瘫倒在了院子里。闻讯而来的伯娘和婶婶含泪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架进堂屋。她们见了婆婆的惨状,也跟其他人一样,再顾不得我,丢了我,一起哭倒在门板旁。堂屋里的其他人,也都伤心落泪。江波更是捶胸顿足,以头撞墙,哭得死去活来。
伯伯和叔叔闻讯也从工地上赶了回来,洒了一番眼泪,便把江波和我叫过去商量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别只顾得哭,料理后事要紧。叫人去请刘光棍了吗?”
“还没呢。”江波说。江波和我都只顾得哭了,哪想得起叫什么刘光棍呢?华蓥山下丧葬风俗,人死之后,先要请一个个子人(光棍)来给死者抹汗,用一条新麻布,一个盆,像演古戏一样,虚作抹汗的样子。抹过了汗,才能换装入殓。周围十里内,只有刘光棍会抹。
“那赶紧叫人去请!”伯伯一挥手,江波便抹干眼泪,跌跌撞撞地去了。
“看你小子这点出息!”伯伯见江波亲自去了,冲他背影教训,“叫你叫个人去请,你倒好,亲自去了!”
“他就那么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叔叔道。
“唉!要是涛子办事,就绝对不是这么个劲!”伯伯摇着头,又来问我,“小静,你也别只晓得哭,叫巫师班了吗?”
“没,没有。”我摇着头,茫然回答。伯伯嫌江波办事能力差,他哪里知道,江波好歹还是我的保护神,有他,也许还能办成点事,没有了他,我可什么事都办不成。因为我什么事都不会办,更办不了。
“那得赶紧去请。巫师班来了,开路,烧七,找井看日子,才有得头绪。”伯伯说。
“我去请吧。”叔叔自告奋勇地道,“王家村二瞎子他们那个巫师班不错,上次老二的事就是他们来办的。”
“恩,二瞎子他们那个班子还行,就叫他们吧。”伯伯点头答应。于是叔叔也去了。伯伯见我还在抹泪伤心,皱眉叫道:“小静,小静,你别只顾着哭啊,行不行你得点个头,现在一切都得你来做决定,知道吗?我和你叔顶多给你参谋,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也晓得波子,他是个只晓得跑路闷头干活的人,心里没有个算计,这么大的事,他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来的。”
我茫然地看着伯伯那悲戚而严肃的表情,这才知道,婆婆走了,这个家,现在得我来当了!可我怎么知道这个家该怎么当呢?我可从来没当过家!婆婆在时,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老人家说了算,她虽然不大亲手做什么,却总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和江波在她的荫庇之下,只知道服从和闷头做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接过这个家来当。想起婆婆还没教我该怎么当家就说走便走了,留下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糊涂人,我就又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哪里知道点什么头?我天生就只知道哭!
“你们两个――”伯伯见我只知道哭,大约心中焦躁,朝正在一旁嚎哭的伯娘和婶婶嚷起来,“还哭个什么劲?哭就能把她哭活过来吗?赶紧过来帮小静拿主意!你们两个也不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能主得什么事?”
伯娘和婶婶听伯伯嚷,赶紧擦干眼泪过来,一个搂我一条胳膊,给我说了很多,什么请多少人帮忙啊,打多少米买多少菜啊,准备棺材布匹麻丝啊……听得我头晕脑胀,哪里记得住?再说,我手头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来买这买那呀?因此,我差不多从心底里拒绝听这一切“主意”,干脆哭得更伤心了。
见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伯伯、伯娘和婶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了眼。
“怎么办?”伯娘问。
“等涛小子回来吧,他比他哥能干。”婶婶提议道。
“恩,对头!我怎么没想到那小子呢?”伯伯猛地一拍大腿,醒悟似的道。
“有那个孙猴子,事情就好办多了!”伯娘也道。
听了他们的话,我心里又是惭愧又是宽慰。惭愧的是,我和江波枉为哥嫂,遇到难事竟然挑不起大梁;宽慰的是,一家人中,总算还有个能人,能一肩挑起营葬婆婆的大事。
涛子哭着回来了,他在路上便听到了噩耗。和他哥一样,涛子也哭得死去活来的,好不容易才劝住。他一住了哭,立即操起一跟扁担,气冲冲就要出门。伯伯要让他拿主意,叫住问:“涛子,你要去哪里?”
“砸庙子,为我妈报仇!”涛子咬牙切齿地道。
“糊涂!”伯伯恼火地呵斥道,“那事自有政府出面解决,用得着你去吗?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安排你老娘的后事!千头万绪的,没个明白人哪里能成事?”
“你跟我哥说这些吧,他是老大。我还小,除了给我妈报仇,我什么也干不了,也不想干!”涛子说着,扛起扁担,急火火地就要走。
“你给老子回来!”伯伯火了,一把拉住涛子,训斥道,“反了你小子了!你妈的后事事大?还是砸庙子事大?你个混小子难道分不清楚?跟你哥说?他办得了老子还找你?”
“不还有我嫂子嘛?”涛子不服气地道。
“是啊,是有你嫂子!”伯伯没好气地道,“你自己看看吧,看她那样子,像能主事的样子吗?”
涛子果然听话地来看我。我正蜷曲在婆婆遗体旁,抽泣得浑身没一丝力气。婆婆去了,去得这样悲惨,别说我的是她儿媳,就算是外人,也会忍不住伤心落泪。我想起了婆婆平日里对我的好,尤其是得知我是白虎女人后对我的宽容。想起这些,就不由我不伤心而哭,哭得悲情满怀,泪落如雨。同时,我也想到了自己的白虎女儿身。或许,自己真如王瞎子所说,会克死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公公和婆婆的死,就是铁证。一想到这,我更是伤心欲死,既为害怕将克死更多的亲人而恐惧,又为日后难以在江家,乃至难以在整个清溪村立足而悲哀。由伤心婆婆的死,到伤心自己的未来,我完全沉浸在了无穷的悲哀与恐惧之中,自然哭得死去活来,涕泪满面,还因为有人来劝时我不停地挣扎,弄得发卡掉落,头发蓬松;纽子扯掉,衣衫凌乱,整个人像极了才从茅草堆里掏出来似的。
涛子皱了皱眉,走近我,蹲下身来,劝道:“嫂子,别哭了,你怀着我侄子呢,小心哭坏了身子!”
涛子不提我怀着孩子还好,一提,我心中又增添了另一重悲哀。要是怀中没有江波的孩子,我这个不祥的白虎女人,还可以狠狠心离开江家,去远方,一个人过一辈子,再不用害任何人,也免得再给他们兄弟带来杀身之祸。可我现在已有身孕,我能去得了哪里?即使我想走,他们也一定不肯……
见我不听他的劝,反而哭得更伤心,涛子来了牛脾气,一把捞起我,使出他牛一般的力气,将我拦腰抱起,轻松地抱进了我和他哥的卧室,往床上一放,说:“嫂子,我知道你很伤心,可光哭不行。你先躺会儿,我跟伯伯他们商量事情。”
涛子说完,扭头走了出去。一个人躺在床上,我更加胡思乱想。失去亲人的悲伤,前途未卜的恐惧,一齐朝我脆弱的心压来,我哪里承受得了,除了痛哭,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