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那天,下起了小雨,都说是好日子被天占了,埋人的天往往会下雨。那雨不大,淅淅沥沥的,绵长悠远,像秋雨,甚至比秋雨更凄凉。雨打在送葬的人们身上,人们看看天,见天色阴沉,却并不去管它,仍然逶迤往前走。花圈被淋湿了,纸花凋零;撒向天空的纸钱被淋湿了,沉重地落下,像大张的梧桐枯叶;唢呐的呜咽也被淋湿了,越发的悲哀凄切;我的恸哭也被淋湿了,出不了声,沙哑到了力竭。
我是被我娘家嫂子搀扶着去坟地的。我已经没有体力、没有心力去遥远的坟地。
自从何婶子提着破锅来我家闹过,我在人们面前便再也抬不起头来。“我克死了公公,现在又克死了婆婆,以后还可能克死涛子和江波――”这个悲哀而恐怖的念头像鬼魅一般纠缠着我。除了日复一日地哀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表白什么。婆婆停在家里这些天,我都以泪洗面,伤心欲绝,哭得连饭都吃不下,几天下来,粒米未进,人瘦了一大圈。大家劝我节哀,要我顾念肚子里的孩子。我也想节哀,我也想顾念孩子,可一想到是自己克死了可怜的婆婆,想到越来越不可知的未来,我的心便揪住了似的痛。
靠着喝点米汤吊着我和肚子里孩子的两条小命,我熬到了送葬这天。
由于天天哭,我的眼泪干了,嗓子也哑了。就连天色都被我哭变了,六月的天,竟然下起了绵绵小雨。
婆婆的棺材落下井,巫师班要亲属行最后一次拜哭礼,亲戚朋友们能哭的于是一齐哭了起来。一时间,坟地里唢呐呜咽,锣鼓齐吟,鞭声震天,哀嚎动地,场面显得非常凄凉而哀惨。我原本没有力气再哭,但听得动地哭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在泥泞的坟地,叫着婆婆便嚎哭了起来。可我的嗓子早哑了,哭不出声来,嘴巴张得再大也无济于事。婆婆临行,我唯一能送给她老人家的,只有我绵绵如雨,不肯断绝的泪水。
我哭得悲伤,加之心力交瘁,没多久便出了问题,竟然倒在婆婆坟前,晕过去了!
亲友们慌了手脚,惊叫着一齐来扶。农村丧葬风俗,遇到这种事,多半会说成犯了冲啊煞啊什么的。巫师二瞎子和鬼神打了一辈子交道,排开众人,见了我的样子,满有把握地说:“没事,看我的行了!”说着,他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咒语,然后伸手指死死地掐住我的人中,不一会儿我便睁开了无力的眼睛。
“没事了,大家该干吗继续干嘛!”二瞎子摇着手中的招魂铃朝围观的人说。
“小静,你、你没事吧?”江波抱着我,关心地问。
“我、我好累――”我欲言无声,只是张了张嘴。
“涛子,涛子,你过来!”江波显然急了,慌乱地叫着涛子。
涛子其实就在他身边,问:“哥,要叫医生吗?”
“涛子,坟地里的事交给我,你嫂子,我就交给你了,快送张医生那里去,快!”江波几乎是哭叫着道。
“哥,你送嫂子去吧,我留在这里就行了!”涛子道。
“涛子,这是妈妈入土的时候,我是老大,我不能离开,你知道吗?”江波欲哭无泪,哀嚎着朝自己兄弟吼。我明白他心中的伤痛,他爱我,不忍心看我这个样子;但他更害怕婆婆入土时有什么古怪,我刚才的表现,已经很让他难过了。他之所以坚持要涛子送我去医生家,不能说他不是害怕婆婆入土时被人动手脚。迷信的说法,埋人之时,哪怕乱动一块石头,也会克这克那。
“你莫吼嘛,我去就是了还不行吗?”涛子见他哥朝他吼,不满似的回吼着,一边张开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我瘦弱的身子一搂,便从他哥怀里将我抱了起来,用俨然大人的口吻对我娘家嫂子说:“杜嫂子,你陪我先送嫂子到张医生家去!”
“波子,小静这是不是犯了――”涛子抱着我正要离开,何婶子却冒出来问。
“犯你妈!”涛子没好气,朝何婶子一瞪眼便骂,“你龟儿子不说这些嘴巴要长虫?”
“龟儿涛小子,老子说什么你都不安逸,对你何婶子哪来这么大仇?”何婶子尴尬地笑骂着,没跟涛子一般见识,讪讪地一边去了。
“杜嫂子,我们走!”涛子见骂走了何婶子,抱着我,冲开人群,飞快地朝张医生家方向跑去。
我躺在涛子怀里,听唢呐的呜咽声渐渐远去,耳边却响起了呼呼的风声。我知道,涛子跑得很快,把我娘家嫂子扔在了老后边。我怕他累着,极力说出声音来劝道:“涛子,你慢点走,等等我嫂子。”
涛子听不明白,只管撒开步子跑,嘴里大喘着,额上的汗水雨似的掉下来,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嫂子被远远的甩在后边,气得大骂:“江涛子,你个背时杂种,不晓得等一等你老娘吗?”我们这里的规矩,非直系的郎舅关系是可以开这种越辈分的玩笑的。
涛子听得我嫂子骂,只好停下来,却不回答,一边歇气,一边劝我:“嫂子,别急,一会儿就到了。就我估计,你应该没别的病,顶多就是伤心过度,外加进食太少,身子虚了。”
涛子说得没错,张医生看过之后说,我就是过度悲伤,过度虚弱。他给我挂了糖水,让我躺诊室里的凉板床上枕在嫂子怀里休息。又对涛子说:“涛子,早上有人来看病,没能来参加你妈妈的葬礼,实在抱歉啊!”
涛子说:“没关系,呆会儿记得来吃早饭就是!”
“我是来不成了,一会儿还有事,我叫张希和她妈妈来。”
“那也行,你忙!”涛子说,“张医生,我嫂子没事吧?”
“没事!”张医生笑道,“留你杜嫂子在这里看着就行了,你忙去吧。听说你小子是大内总管,不得了啊!”
“你说笑了!”涛子苦笑道,“我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的。那好,我回坟地去了,我嫂子的病,麻烦你多费点心。”
涛子说着,看了我一眼,不舍地走了。张医生看着涛子远去的背影,摇着头,褒扬似的对我和嫂子道:“你家涛子将来可不得了!小小年纪,办丧事这么大的排场,他居然能应付得过来!恩,厉害!厉害!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孩子能应付这么大场面的!”
是啊,我和江波俩成年人都干不了的事,他一个十七岁的高一学生竟然能办成,涛子能不厉害吗?
“夸奖谁啊?厉害厉害的?多厉害啊?”张医生正说着,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懒散的脚步声和一个慵懒的女孩的声音。接着便见张医生的女儿张希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下楼来。她穿着红色无袖背心,紧身牛仔短裤,突兀着胸臀,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好一个慵懒的小美人,真是我见犹怜!
张希和涛子年龄相仿,是涛子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仗着老爸老妈都是医生钱多,成天换新衣服玩,像开了服装店一般。因为成绩不好,读初三年级时降到了一年级,下年涛子都读高二了,她才该读初三。
“哟,静嫂子,你这是怎么啦?我还说早起去你家坐席呢,你怎么反而躺到我家里来啦?”张希见了我,来了兴头似的,显得格外兴奋。
“张希!”张医生嗔怪地道,“你静嫂子这段时间太伤心,太虚弱,嗓子也哑了,说不出话,需要静养,别打扰她!”
“哦?”张希哦了一声,顿觉没劲似的,在她老子面前坐了一歇,去隔壁自家小卖部里拿了包零食,翘着二郎腿吃了起来。
“你看你像个什么人?”张医生不满地瞪着女儿道,“要么多晚不起床,要么一起来就吃零食,站没得站相,坐没得坐相!你怎么就不跟人家涛子学学?啊?”
“我想学啊,叫他来教我吧!”张希嘲讽地道。
“你还别激我,信不信我真像城里人那样给你请个家庭教师!”张医生恼火地道。
“那你请啊!”张希依旧嘲讽地道,“我可先说好啊,老师人才要帅气点,可别是个丑八怪!”
“你看你个死丫头混说些什么?没脸没皮的,也不害臊!”张医生拿女儿没法,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看你老人家就请涛子来给我当家教算了。”张希嬉皮笑脸地道,“一来他长得还不算让人看了难受,二来我也很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一跟女生说话脸就跟猴子屁股似的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