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彻底击垮了。
除了每天抱着宝宝以泪洗面,我就只会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我是白虎女人,是我克死了他们!我是白虎女人,是我克死了他们!……”
好几天守灵至夜深,亲友和乡邻们散去,家里只剩下我和涛子时,我都忍不住问涛子:“涛子,是嫂子克死了他们吗?”涛子伤心地摇摇头,我立即便失去了理智,抓住他的手臂,死劲地摇晃:“你说,是嫂子克死了他们!你说,是嫂子克死了他们!说呀!”涛子每次都忍不住要反抓住我的双臂,才能让我停止摇晃,再松了我,然后花很长的时间,拿出根本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语气和耐心来安慰我,哄我,像哄哭泣的宝宝一样,一直要哄得我疲倦了,我才肯安静下来。我安静了,他可就疲倦了,我不知道,他那种疲倦,是不是和我一样,叫做“身心俱疲”?
我被江波的意外刺激得非常脆弱,营葬江波的事便全落在了涛子身上。好在他已有营葬婆婆的经验,桥梁公司的抚恤金也很快送到了他手里。涛子将抚恤金取出一部分,将剩得的分两份存入银行,多的一份存定期,少的一份因为随时可能要花,存了活期。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存折也不敢交我保管,就他保管了。涛子又请来乡邻们帮忙,一一分派工作,细致周到。我差不多成了行尸走肉,什么也帮不上他。
涛子顺利地安葬了他哥。
这是一个阵雨天。
棺材落井的时候,一团乌云陡地升起,接着就是一阵暴雨。送葬的人们顶着瓢泼大雨安葬了江波。待得坟山垒起来,雨便停了。雨后的天依然昏沉沉的,铅一般沉重的乌云东一块西一块地撂在天空中,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送葬的人们怕再被大雨浇了,都急急地回家,来吃下葬酒席。
涛子安排亲友邻居们入了座,菜上上来,他便代表丧家一一给乡亲们敬酒。在给曾经送过我月礼的亲友敬酒时,他说:“嫂子的满月酒,我就不敢再请大家了,一来嫂子经历这么多事后,精神受了点刺激,这你们都看到了;二来我一个小孩子,不懂得事体,操持不下来。大家就看在我爸妈、我哥生前的面子上,今天,连同我嫂子的满月酒一起喝了。来,我敬大家一杯,大家满满地喝上!”
涛子将一杯茶猛地灌下了肚,又说:“大家得原谅我,我还小,不敢喝酒,只好以茶代酒了!”
亲友们都可怜这个没了爹娘,最后连哥哥都没剩下的孩子,又见他这么懂礼数,谁还怪他呀?都将“不要伤心,要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听嫂子的话”之类的话来劝他。涛子挨桌敬了酒,表达了对乡亲们的感谢,然后回到叔叔和伯伯所在的桌席去。叔叔和伯伯说,要和他、和我,商量善后的一些事。
桌子上首坐着叔叔和伯伯,他们是江家的长辈,理所当然地应该坐上首位置。横里一边坐着我娘家哥嫂,我父母死得早,哥嫂是娘家的全权代表。一边坐着我和张希。张希是涛子特地请来陪他的,涛子在感觉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我不但没能给他鼓励,反成了他的累赘,给他施加了压力。张希却不同,她陪他度过了好多个日夜,一个鼓励的眼神,就能让涛子生出无穷的力量。所以涛子坚决要她和他坐一桌吃他哥葬后这一顿饭。葬后的这顿饭,一般都是长辈要给晚辈说事的饭,有时会吃上好几个小时。涛子一人坐下首,他没来时,下首就一直空着。
话由伯伯开始说:“涛子,能够顺利把哥哥安埋下去,虽然离不了大家的帮助,但从中也可以看出,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听得伯伯夸奖,涛子强笑着说:“全靠伯伯和叔叔指点,全靠乡亲们的帮助,我一个小孩子,能办得好什么事呀?”
张希接嘴说:“涛子哥,本来你也能干嘛!”
涛子抬头感激地看了看张希,接着听伯伯的话。伯伯这次的话是朝我说的:“杜静哪,杜静――”
我一直像个呆子,根本就没听到伯伯叫我,所以没有任何反应。张希用肘碰了碰我,我才精神了些,但依然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伯伯大约见我注意他说话了,便继续说:“杜静啊,你也都看见了,你过门来才一年多点,这个家就连续走了三个人,三个人哪!任由哪个听了,都由不得不掉眼泪呀!”
伯伯说着,声音先喑哑了起来。
我娘家哥嫂便忙着劝伯伯,要他不要伤心,说是已经这样了,伤心也没用了。我凄然呆坐,内心一片空白。江波死后,我就一直这样凄然呆坐着,将深深的悲哀、无助和绝望掩藏到了内心深处,形同一具干尸。如果不是宝宝哭闹,我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宝宝哭闹起来,我便清醒一些,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母亲。
我的人虽然没有死,但我的心却差不多死了。要不是宝宝偶尔的哭声惊起我的知觉,我真不知道,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没有。江波走了,千真万确地走了,临走之前,我还在想要不要主动离开他。现在想想,我要提前主动离开,他也许就不会横死在工地上了。江波是被我克死的,这也千真万确。要不为了多挣几个钱,要不是我跟他冷战,他不会那么急着上工地。就和我克死婆婆一样,婆婆要不因为我是白虎女人,就不会去庙上……
伯伯掉了一阵眼泪,接着又说:“走的已经走了,剩下的两个,总得让他们好好地,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杜静啊,你得拿个注意,怎么保全你的弟弟和宝宝啊!”
伯伯的话藏着机锋,意思是要我想个什么办法,不再继续克死涛子和宝宝!
我能有什么办法?让我离开他们两个?让我离开涛子可以,难道也让我离开宝宝?
我木着一张凄凉悲切的脸,眼睛无神地看着桌子上的某一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双手抱着宝宝,好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怀里无知的宝宝,正吸吮着我瘪瘪的乳房。这段时间吃不下东西,奶水特别地少。
涛子看了看我,咳了一声嗽说:“伯伯,今天既是哥哥的葬日,又算嫂子的满月,就不说这件事了吧。”
伯伯注目涛子看了一会儿说:“涛子,马上就要收稻子了,大家都要忙了,过了今天,哪个有时间管你们的事?你说说,今天不把这些事说明了,以后什么时候来说?要万一过不两天再出点事,那可就想说也没法说了!”
涛子皱眉道:“连你也信王瞎子的话?”
伯伯不悦起来:“什么叫连我也信?我这是不得不信!事实摆在这里,能不信吗?”
叔叔连忙赞同:“是啊,涛子,你伯伯说得没错!我以前是不信王瞎子的,心想他没参过师,能算准什么呀?可是你看看,他说得有多准!我们还能不信吗?”
涛子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他的牛脾气开始上来了,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听伯伯和叔叔说。伯伯见涛子不说话了,以为是他听了叔叔的,便又道:“涛子,为了你和宝宝不再被克着,你嫂子,我们要请她离开江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