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好沉,打开来,原来是尊大卫石膏头像,这是前几天我们一块逛街时在一家工艺品商店看到的。
1
“今天我休息。”
我站在楚楚背后,心神不定地看着她在纸上飞快移动的握笔的手。
“是吗?”她仰起头来,看着窗外笑笑,“那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是啊,你呢?”
“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
“好,那我先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去吧。”她又说。
“你那些——洗了吗?”
“你是说那被套吗?还没洗呢,你也知道,我这人……”
“那,不如就一块洗了吧。”
“不用,我不大习惯。”
“来嘛,反正我也是闲着,闲得无聊了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那,好吧,”她考虑了几秒钟,“就在阳台上扔着。”说着丢过钥匙。
她们宿舍的布局和我们的一模一样,她睡门口左边的上床,她那蚊帐挂得并不牵靠,此时已有一个角拖了下来,床角整齐地放了一挪书,其中多半是世界名著。
床是蓝色的,因为被子和床单都是蓝色的,蓝色是忧郁,很符合她的性格。
后面一道门直通阳台,门的两边又是两扇玻璃窗,所以屋内光线很好,阳台正对着正在建设中的电影院,听说一个月后就竣工了,真好,终于可以看电影了。于是,站在阳台上的我开始这样幻想,幻想一个月后的每个晚上,我都能挽着她的手,走进这家听说是全昆明最好的电影院,为她抢个最佳的位置,一同感受电影的风花雪月和地老天荒。后面,就是能让车子从贵阳到昆明同时也能从昆明到贵阳的贵昆公路和贵昆铁路,此刻,有一辆超大型的货车横挡在贵昆公路的中央,迫使来往的车辆停了下来,不停地鸣笛,不住地骂娘,远远的,还有警车风弛电擎而来,像要赶来阻止一场特大的人为灾难。
阳台朝南的一个角落摆放了一个陈旧的碗柜,里面尽是锅碗瓢盆什么的,和云帆们一样,她们也自己做饭,按她们的话说,她们这是在努力尝试当家庭主妇的滋味呢,碗柜的旁边是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架,上面放的是她们的洗濑用具,她刚换下的同样是蓝色的床单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一个蓝色的盆里。
我端起床单,走出她们宿舍,走出宿舍时我忽然有种喝醉酒般轻飘飘的感觉。
刚把床单浸泡好,她推门进来。
“让我来吧。”她说着朝我蹲下来,蓝色的裙角拖到了地上,她慌忙拉了起来。
“不用,这是男孩干的活。”
“可是,”她微笑着乜我,“我还没让男孩为我干过活呢,连我弟弟都没有。”
我笑了起来,说那你暂时把我当你弟弟呗。
她又笑,这次终于露出了牙,然后问:“你怎么忽然想起帮我干活呢?”
“我……高兴呗。”
她没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的双手不停地在盆里搅动,看着那缤纷的泡沫随着我的搅动不停地从盆里溢出来,流到地下,缓缓地四散开去。
“你看它们,多漂亮。”
“什么?”
“我说这泡沫,虽容易毁灭,但是五彩缤纷。”
“是啊,所有的精彩所有的辉煌,其实就那么一瞬间。”
“嗯——”又低头沉思了一会,站起身来,坐到我床上,拿起一本书翻看了起来。
“你看过这篇《日落紫荆城》么?”
“看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尽讲那些关于八国联军怎样侵略我国怎样迫害我国人民的让人看了就不愉快的糗事情。”
未再说话,整个世界就我一人运作的声音。
有汗流了出来,流过我的脸颊,流过我的下颌,一滴滴落到盆里,和泡沫一块,转眼化为虚无,还有一些流经我的背脊,渗入我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成为水滴,便被吞噬。
一个半小时后,腰酸背痛的我心花怒放地站起身来——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白痴了。
“好啦。”我一脸笑容。
“哦?!”她“哦”了一声,仿佛刚从甜美的梦里醒来,“真快,看,如果有台洗衣机该多好。”
“是啊,要不,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洗衣机吧。”
“好!”她又笑,奇怪地笑,好像在看圆通山动物园里骑单车的猴子。
“你——真傻!”她忽然止住笑声,默默地凝视了我一会,“你怎么这么傻?”
“嘿,可我高兴,我快乐。”
“那,以后你就时刻准备忍受我对你的残忍吧……”
还想说什么,她搁在床上的电话忽然响起,她一把抓起,飞快地跑了出去。
“对不起,”两分钟后她把脑袋伸进来,“我有同学来找我,我得出去一下。”
话未说完,她风一样地离去。
到隔壁宿舍喊云帆,云帆不在,刚回到宿舍坐下,她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文航你找我?”
“跟我晾东西去。”
“ok。”一边应着,随手端了一盆就走。
来到一楼,天忽然变得阴沉。
“不会下雨吧?”她问。
“你可以问问天。”
“咦,你的手怎么了?”她刚要发火,指着我的左手嚷了起来。
我正要把一条枕巾晾上,听她这么说才感觉左手有点不对劲。
“那是什么?红的……”她说着一步跨过来,抓起我的手,“哇,血!怎么会出血了?”
我的左手出血了,此时,那鲜红的液体从左手腕一块发红的皮下渗了出来。
“搓伤的?怎么这么用力?!”
忽然感觉那地方有点疼。
“没事,”我说,“这点算啥?”
“你——”她忽然瞪着我,“你不会是帮那女的……”
“没,洗我的。”我看了她一眼,“笑话,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骗谁呀?!”
“嘿……”
“哼,你看你,小心你的血呀,笨蛋!”停顿一秒钟,又说:“哼,那臭女人,怎么能这样?!那臭……”
“你少多管闲事!”我冲她嚷,
“这下承认了吧?”她轻蔑地看着我,“真不是男人,自个晾吧,白痴!我才不想充当什么……”
下面的硬被她生生给咽了回去,之后她把原本已晾好的一条围巾从晾衣绳上扯了下来,用力甩在地上,又瞪了我一眼,再不说话,头一扭,径自走了。
3
急诊科坐诊的是位年迈的专家,我在他对面坐下,他和蔼地朝我笑笑,问:“同学,急诊科,怎么样?”
“很好呀。”我也笑。
“有兴趣来这坐坐吗?”
“当然,二十年以后,当我变成您的样子。”
“哦?!”他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你们应该超过我。”
又问:“外科呢?外科怎么样?”
“都很好呀。”我又笑,“这家医院,都很好呀。”
“是吗?那我问你,什么叫好呢?”
什么叫好呢?我一下子没答上来,因为在我心里,医院都是狗屎样的地方。
什么叫好呢?这种没人愿意来却人人不得不来的鬼地方,能叫好吗?这块充满眼泪充满悲哀充满恐怖气氛的不洁之地,每个角落都有哭声,每张病床都有死亡,这种鬼地方,就跟他娘的警察局火葬厂一样,不过是社会的一种组织的存在而已……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还有快死人样的哭喊声。
“医生!医生!快!快……”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早已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
“快,菌子中毒!”
“快快扶进来!”
两个病人同时被扶进来躺在床上,扶病人来的那位满头大汗的家伙一个劲地在旁边手忙脚乱但就是越忙越乱。
“去挂号!”那大夫说着,飞快地递过一张处方,那人接了,飞一样地跑了出去。
“同学,快帮忙测生命体征!”
“哦?!”我慌忙应着,飞快地给两人夹上体温表,同时又手忙脚乱地拿起血压计。
“老师,血压低得厉害,都是50/30,现在怎么办?”
“唉!”叹着气,同时飞快地抓起电话,“小刘吗,快下来做个心电图!”
美女刘更加飞快地跑了进来。
“大夫!”刚才跑去挂号拿药的家伙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大夫,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够,我看,您能不能去跟药房交涉一下,先给病人用上药,我们待会再补上。”
“没钱?!”医生一张老脸一下变得阴暗,同时一把夺过处方,“没钱是吗?看有没有20元?先给他们每人打支阿托品和胃复安!”
“20块?有,有……”慌忙高兴地应着,就从贴身衣兜里掏出几张零乱的角票。
“护士,快给他们用上阿托品和胃复安!”
护士手脚倒麻利得不同凡响,眼睛一眨,两组针水分别注入了两人的体内。
“大夫,他们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怎么样?没钱我可没法给他们治病!”
“可是……”那人倒先傻了,刚生起的那点兴奋一下僵在了脸上。
“可是什么?我们这又不是私人医院,要治病,就得先把钱找来!而且,我们这里看病不打折!”
“大夫!”
“来,麻烦你,在这签个字,就说,你们没钱,我们没法给他们用上更好的药,要是发生什么意外,与我们医院与我本人都无关,知道了吗?听懂了吗?来,来,再往这按个手印——往这,这里。”
说着,丢过一盒印泥和一支笔。
“大夫……”
“您可别再喊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的职业是看病,您没钱拿药——哦,对了,您去跟药房讲讲,看您刚才说那招行不行得通……”
话未说完,拿起一本书,出了诊室。
那汉子木然地看着大夫出了诊室,又回头看看躺在床上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病人,又看看我和美女刘,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又擦擦眼泪,抓起桌上的处方,“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哇——”
我刚放下血压计,听到声音回过头,原来是其中一个病人吐了,胃内各种颜色的食糜洒了一地。
“心率很快。”美女刘看了我一眼,出了报告,“我上面还有个外伤的,我先上去。”说着出去了。
“血压50/30mmhg,心率108次/分,呼吸38次/分,体温37摄氏度,皮肤苍白,四肢厥冷,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减弱……早期休克症状……”
“呀,怎么搞的?怎么弄成这样?!”
我正飞快地在病历上记录着病人病情,那医生推门进来。
“是病人呕吐,老师。”我也一阵无来由地颤栗。
“哼,气死我了,这还要不要我坐诊啊?!护士,护士,快把这清扫一下,妈的,这还叫我怎么坐诊?气死我了,收费100元!”
护士战战兢兢地进来,清扫完毕又战战兢兢地去了,护士刚出去,那汉子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大夫,药房不答应赊药!”
“那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唉——那你们先把钱交了,签个字按个手印就可以走了。”
“钱?”那汉子惊讶了半分钟,“什么钱?”
“刚才病人呕吐,清洁消毒费100元。”
“100元,大夫,真没有100元,如果有,早拿药去了!”
“没有?那——50元呢?”
“是真没有,您看,就剩些了。”说着,又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
“那——算了,看您们也真可怜,那在这把字签了吧。”
“好,好,多谢大夫了,”那汉子眉头一展,长呼出口气,仿佛真让他在无形之中赚了100元。
他抓起笔,飞快地签上字,飞快地按上手印。
病人扶出去了,走的时候,那汉子还满面笑容。
“老师——”
“什么事?”
“刚才那两个病人,血压50的30……”
“管他们呢,走了就百了。”
“老师……我先回去了,我看外科也有事。”
“好,你去吧,常来玩啊,好好干,会有出息的,会有出息的。”
还是不住地微笑,手拍着我的肩膀,笑声却杀向我的心脏。
4
从急诊科出来,远远还看见刚才那三个人,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地下了医院门口的石凳,正要往平坦的马路上走。
楚楚一个人呆在外科医生办公室里,此时正低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
“hello!”我跟她打招呼。
“hello!今晚没事吗?”她抬起头朝我笑笑,又低下头,继续移动她手中的笔。
“没什么事。”
“你老师呢?”
“不知道,咦,今晚不上班你跑来这干啥?”
“宿舍里来了几个男人,正在那疯狂着呢。”
“你不喜欢疯狂吗?”
“是,我喜欢一个人的清静,我也不喜欢疯狂的男人。”
“哦——”
“你不同的,哎,你帮我看看这些作业。”
我接过,原来是一份解剖学试卷。
“对呀——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看完了,递给她。
“你以为你的就是正确的吗?”她朝我眨眨眼睛,直言不讳。
“可能吧,不过也不知道。”
我有点尴尬,忙垂下头。
“刚才急诊科出了什么事?”静默了几秒钟,又问。
“菌子中毒。”
“怎么处理?”
“阿托品加胃复安肌注。”
“啊?!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大夫说了算。”
“可顶用么?”她强调。
“没用,可人家没钱付药费。”
“啊!”非常惊讶的样子,摇摇头,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严重么?”又问。
“不停地呕吐,血压低得不行,心率快得数都数不过来。”
“那——那不是死路一条?”
“这可没办法,只怪他们没钱。”我抬起头,她复杂的眼光射向我,我忙又低下头。
安静了一会。
“怎么能这么说呢?”她说,声音很轻,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此后大约五分钟我们都没再说话,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出去走走吧。”为了打破这份尴尬,我站起身来说。
“你在上班呢。”
“没事,跟我老师说一声。”
“算了,你还是安心上班,哦对了,你帮我看看我们宿舍的那些男人走了没有。”
我走出办公室,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她们宿舍,此刻那儿还亮着灯,好像没有什么疯狂举动的存在。
“可能走了吧。”我在心底这样说。
“还没走呢。”可我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又看了我一眼,之后站起身来,又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收书。
收完了,又擦擦桌子。
“我走了,你安心上班。”说着,走出办公室,头也不回,外面苍白的灯光和蓝色的墙壁即刻把她包围。
我呆呆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呆呆地看着外面苍白的灯光和蓝色的墙壁即刻把她包围,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半了,按理说不会再有病人——干嘛不喊她多呆一会?哪怕一分钟也是好的呀。
她告诉我,她外婆死了,没讲明白,就不住地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我也和她一样的难过着,只说,那,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