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阅读_柯云路作品精选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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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阅读(1 / 2)

父母看着这披头长发的怪物,一时竟吓得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的儿?

他剪去了多余的毛发,他隔着门缝吸了吸大山的新鲜空气,他瘸着腿,在家中走来走去。一天,他突然毅然决然地拉开房门,一步跨到门外。

太阳正当空。他睁不开眼,他揉了又揉,然后,开始打量太阳下的光明世界。

不几天,他便利索了腿脚,换了干净的补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战战兢兢地目送着他。他却展翅飞翔了。在出山的最后一个山口,他对着那曾保佑过他的镇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将重报。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里,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呐喊,冲锋陷阵,打出一片天下。

接着,又纵横捭阖,上下联络,在座位上换来换去,以至达到金光闪闪、叱咤风云了。

最后,他又回到了草帽山。这次是要重整河山。这次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次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为。

他这样的坚忍不拔之士,这样的出身卑贱,其实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该达到光辉的顶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为进,从基础开始。

治理好一个部落,便可治理好整个天下。

旧的部落首领,老而昏聩,跟不上日新月异,立刻就被赶下了台。

他精明强干。他伸出干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过来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头子,在油灯旁抽了一夜的旱烟袋,开始寻上吊绳了。

一张小白脸,在悬崖边抱着部落的旧账本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有跳崖,而是来到他面前跪下请罪了。

大姑娘开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鸡的生产能力天天如实向他汇报。

他的大脑还在如火如荼地做梦。各种嘴脸向他俯下,各种绳索在空中搅动。五颜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采。然而,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团部的大窑洞外面,背枪的警卫在巡来巡去,保卫着他的梦境。

故事其实却在另一面进行。

那过去纯洁而勇敢,现在既不勇敢也不一定纯洁的胸脯怯怯懦懦地回到了破落的窑洞里。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6)

天地一片黑暗。窑洞里更是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地移着步,猥猥琐琐地挨到土炕上。炕上响着粗重的鼾声。她半放心,半不放心。鼾声不全面。

她一点点安排好自己的身体,静静地仰躺着,望着黑暗的窑顶模模糊糊地想着。

干什么去了?炕上忽然响起苍哑的声音,接着是两下干咳声。

她被雷击一般,吓着了,半晌才有了一口气:没干什么。

黑暗中很寂静。

一只枯老干瘦的手瑟瑟地伸过来,在她胸脯、身上摸起来。

她恐惧了:爹——……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什么,手慢慢缩回去了,过来一句话:和他干了?

夜更深了。怯懦的胸脯已瘫软着睡死过去。

旱烟锅开始一红一暗,照着一双混浊老化的凸眼睛。

黄眼珠中有复仇的迷梦。像大剧院,很辉煌。

鬼一样的黑影飘飘移过山村。

我们现在有必要来感觉一下草帽山的故事。那是有头没尾的,那是没头有尾的,那是没头没尾的。梦境断断续续。男人的梦,女人的梦,老人的梦,小孩的梦,首领的梦,百姓的梦。

家家门上都贴过门神,现在都换上新时代的号角。家家灶上都供过灶王爷,现在灶中常常烟飞火灭。家家妇女会纳鞋底,现在都会扯着脖子唱戏。人的作用升级了,肉体化为精神,食欲变成信仰。信仰是金箍棒,打遍天下妖孽;信仰是顶门棍,把歪风邪气堵在门外。糊糊涂涂的老太太,嘴里吐白沫,一个话把儿,可以撅倒一打臭文人。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每个人又都要无畏地喊声乘风破浪。

太阳照例要露出地平线,拱出光明的世界来。草帽山在黑暗中一点点显现。

早就该敲钟了。早就该一二一去战天斗地了。然而,山上山下一片寂静。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头探脑往山顶上张望。乳头岗上的大铜钟静静地悬着。

团长大人怎么了,发善心放大假了?营长们开始纳闷;接着,连长们纳闷;再下来,排长们也感到不对了。怎么,今天歇战了,还是天明得不对时间了?

最后,所有的人都扛着镢头,走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村,都眺望着山顶上的乳头岗疑惑了。这会儿,是该去刨食,还是不该去?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的。

营长们来到沉寂而威严的团部大窑洞前。小号兵手拿黄灿灿的军号,雄赳赳地守在门外。

团长昨夜谈话时间太长,现在还在睡觉。

不,不可能的。营长们不相信。团长从来不曾晚过一个早晨。他从来是亲自敲钟的。众人推开小号兵,轻轻推开窑洞门,轻轻喊了声报告。

窑洞里静静的,死了一般。

营长们开始担心了,将门整个推开,进到里面。

团长趴在大木头桌上鼾声如雷,口水从歪歪斜斜的嘴角流出来,成了汪汪的一摊。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战天斗地是不该延误的;而团长的睡眠又是最宝贵的。报告团长是应该的;此时不报告又是必须的。

结果,还是以最高原则为重,郑郑重重地立正喊了几声报告。然而,团长仍鼾声不止。看来,一时是睡不醒了。

没有部落长了,草帽山今天该如何办?营长们相觑着,不知所措。

决定,暂时实行集体领导。只是,部落首领在大木头桌上酣睡。一切重要的决议需围着这张桌子才能形成。

该不该一起动手,将首长搬开,挪个位置?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这样一个思想,然而,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先提出来。他们的目光一再交换,双手一次又一次欲伸未伸地想要伸出来,经过一顿饭时间的反复酝酿,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嘴说出了这个意思,几乎是同时伸出了双手。

部落首领身体不重,平平地就把他抬到了一边。

人们围着大木头桌坐下了,几对目光仍心有恐悸地回头看着在窑洞深处的床上呼呼死睡的团长。这时,一个人,那是副团长兼一营营长,憋不住说了一句:没关系,我们讨论我们的,让团长先休息。

于是,人们仿佛一下都活过来,开始讨论问题。有人出头了。那么,往后的事将来就好说了。

一番从未有过的热烈、舒畅的讨论。决定,今天的战天斗地战役继续进行,一切按原计划。已是上半晌,全团因战斗延误而造成的损失,要靠加倍的奋战夺回来。

于是,副团长斗了斗胆子,翻身骑上了团长的骡子,一溜烟跑到草帽山顶,登上乳头岗,奋然敲响了金灿灿的大钟。

太阳已经老高,红彤彤的。副团长平日是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人,此刻却显出极其勇猛。他用力一下下敲着大钟,感到舒心舒肺,全身抖擞,精神倍增。整个草帽山在他权威的钟声中都纷纷动起来,各路人马,像训练有素的蚁群排队进入梯田,一片片镢头高高举起。副团长此刻明白了,为何团长平时能那样精力过人,能那样百战不倦,他看了看还在余音嗡嗡的大铜钟,看了看手中的敲钟槌,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7)

她拖着自己也感觉不清楚的身体,跟着队伍进入田里。她没有抬头的权利,她垂着眼刨地。刨一镢,把土疙瘩拍碎,再刨一镢。监视的目光扫过她的脊背。她不能干得不好,否则随时会成为汇报的材料:她也不能干得太好,她不能使监视者完全没有汇报的材料。

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身体内部有变化了。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变化。她只是朦胧感到帆船要出港了,要顺流穿三峡而急下了。一切都不可扭转了。身不由己了。

小号兵忠诚地守护着团部大窑洞。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些营长们拍拍手撤离这里。平时,他们都对他挺客气,因为他是团长的小号兵。今天,他们不再将他看在眼里了,个个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们把团长从大木头桌上搬开了。

他赌气地、委屈地在窑洞门口走来走去。中午了,他推开门,朝里望了望,酣睡如旧。昨夜的谈话太累了些。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看着山上山下,各路队伍在战天斗地,他真怕团长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团长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睡的地方。

小号兵扑进来,向他汇报一切。

他诧异地、陌生地看着对方,听不明白这一切。

小号兵跑过去,拉开窑洞门,外面是中午晃眼的金色阳光。指示田头吃饭休息的钟声在当当地轰响。

团长明白过来了。情况十分严重:吹号,让所有的营长,再加上连长,还有,再加上排长,不,还要有全体班长,迅速赶到团部,参加最最紧急的会议。

小号兵雄赳赳地、忠诚地冲了出去,一霎时,金色的号声嘹亮地撕裂了天空。

副团长被撤职查办了,隔离起来进行审查。当副团长时有许多丰功伟绩值得介绍,撤职审查时,又有许多罪行摆列出来。草帽山的一切都有最充分的理由。

外面山上山下的战天斗地,委托小号兵去全权指挥了。营、连、排、班长们都挤在晦晦暗暗的团部大窑洞里开着紧急会议。所有的面孔都十分严峻,所有的呼吸都没有声音。副团长耷拉着头,像条被打断脖颈的狗,坐在审判席上。营长们正在义愤填膺地揭发他的篡权罪行。是他另立山头,是他下令将团长搬下了大木头桌,是他利用职权,强行召开了非法的会议。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最最重要的是,他以往的忠厚老实,全部是狡猾的伪装。全体草帽山人要擦亮眼睛,认清他的真实面貌。

有两位营长,揭发加控诉,声泪俱下,怒火燃烧,深刻检查自己的识别能力太差,受骗上当。

团长蹲坐在大木头桌的首席位上,宽宏地挥了一下手:下不为例。

两位营长立刻解脱了,立刻焕发出新的战斗青春,立刻成为最坚定的草帽山人。

连、排、班长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窑洞。他们更是义愤冲天,在营长们揭发控诉后,便举起如林的手臂,高呼震天的口号。坚决拥护、拥护、拥护。坚决打倒、打倒、打倒。

有了这样的斗争,上上下下的思想无疑更统一了。这一窑洞人的统一,将化为整个草帽山人的统一。经过转化,将成为改换天地的巨大力量。

全体要求,将副团长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年轻的团长却轻轻摆了一下手:还是要给出路嘛。

撤职,查办,若认罪态度好,可以让他放羊。放羊,一个人到草帽山背后去,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

团长提议:破格提拔小号兵为副团长。

所有的人都惊诧万分,所有的人又都立刻理解了这一提议的伟大意义,一致举手通过,并热烈鼓掌。

小号兵被叫回来了。他满脸红扑扑,汗淋淋。听到这一任命,他也目瞪口呆了。他没有思想准备。

团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什么不敢的?

小号兵立刻立正,敬礼,宣誓,效忠,接受了光荣的使命。

草帽山经常换副团长。

凸凸的黄眼珠混浊地缓缓地转动着。他坐在破落的土窑洞前抽着旱烟。旱烟袋是思想的隧道。遍天下的路径都摇摇晃晃出现。蹒蹒跚跚的脚步错落而零乱。一条条的阳光像栅栏一样被人腿隔开。马尥蹶子扬起了铁蹄,精明的骑手被踢倒在地。小镇市场上嘈嘈乱乱。蚯蚓在泥土中被钢锨截断,扭曲地挣扎着。一切都臭烘烘的。

女儿像一束晒蔫的牲口草一样疲软地移回来了。

黄色的凸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看了看她那近日又开始隆起的胸部。他心中用镰刀将那胸部划开,划裂,血淋淋地往下淌。看着她朝灶台移去,他便咳嗽了一声。

她停住了,没回头,怯怯地说:要做啥?

黄黄的凸眼珠没有说话,吧嗒吧嗒抽着烟袋。

天也就黑了。黄眼珠呆滞滞地坐到了窑洞里。他像石头虎一样一动不动。听着女儿窸窸窣窣地收拾着什么。

都黑暗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了。黄眼珠在深深的黑暗中沉默着。沉默比黑暗还深。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8)

曾经纯洁而勇敢的胸脯不敢睡。她在等着什么。

许久,许久,窑洞那头传来了苍哑的声音:你不去了?

窑洞这头没有回答,只有低垂的头颅。

那边苍哑的声音又增加了暴躁和狠毒:你不再去了,那不便宜他了?

低垂的头颅沉默着。

苍哑的声音更苍哑了,撕裂着响起来:我准备好了,你为啥不再去了?

这边的头颅愈加低垂,贴着胸部了。

苍哑的步伐在黑暗中蹒跚过来,踢翻了什么。沉默而低垂的头颅惊恐地抬起来,在黑暗中等待着残酷的命运。

这时,乌黑的窗外,突然有一道凄惨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射进来。照着魔鬼一般高大、嶙峋、苍瘦的身影,一双黑手像魔爪一样伸过来。隆起的胸部惊惧地朝后躲闪着,然而魔爪不可抗拒地扑面逼过来。

她疼痛地尖叫了一声。

魔爪像铁钩子一样在她胸部抓着,撕着,捏着。衣服扯碎了,皮肉扯碎了,黏糊糊的液体渗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再去?我们要当场——……你明白吗?做父亲的双手抓着隆起的胸部,把女儿提起来。

我去过……

你又去过?

他没有时间再和我谈话了。

是?

魔爪渐渐松开,黄色的凸眼睛在黑暗中呆呆滞滞。她在魔鬼面前双膝跪下,然后垂下头开始低低地哭泣。

草帽山后面,是荒寂广阔的乱石坡,凌凌乱乱地长着野草。这里一年四季都阴阴的,寒寒的。风吹过来,是冻石头的腥气。一股细细的泉水穿过石缝幽幽深深地流着。凄凉的灌木点缀着一壁壁岩石。

这里,几乎从未晒到过阳光。这里是整个世界的阴面。空气是青苔般的潮腥。风则霉绿沁人。

裹着臭烘烘的旧羊皮袄,往石头缝里一蜷,透过寒风,看着那脏兮兮的一群羊在碎石坡上蠕来蠕去。

昔日的副团长在这里昏昏遐想。

一张小白脸在远远的那边出现。碎石坡在那里成锯齿形把轮廓画在空中。小白脸上下闪着近了,又隐没,再出现,已经站在眼前了。

昔日的副团长蜷在地上,懒懒的没话。

小白脸嘻嘻笑着,找着话说。说来说去,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便又嘻嘻笑着,走了。

昔日的副团长用眯缝的目光瞄着远去的背影,在做深谋远虑的判断。

天下的事,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不早不晚才合适。

这是一道沟。两边是黄土崖。黄土崖上掏着一孔孔窑洞,嵌着破破烂烂的门窗。这道沟里,洋溢着牛粪气、羊粪气,腥臭刺鼻。那些窑洞一半是牛圈、羊圈,还有一半就是一些最零碎的人家。

天黑了,这就是个最荒僻的地方了。每孔窑洞都黑暗着。没有什么人的动静。到处能听见羊在土窑洞里挤来挤去的嘈嘈声,还有牛的一下两下响鼻。

一个奇怪的人影飘来飘去,黑糊糊的。

她困难地弯下腰,在地上跪下了。她的曾经纯洁、勇敢的胸脯现在隆起着,她的肚子也不可掩藏地隆起着。

魔鬼瞪着凸凸的黄眼睛,气呼呼地暴跳着。行了,这就有真凭实据了!这就该把那龟孙王八蛋赶下台了!可以去上边告他了!

她仍然跪在那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跪。是请求父亲宽恕?没必要请求他宽恕。是请求父亲住手?她不知道该住什么手。是请求父亲允许她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此刻,那似乎又正是他要利用的。

然而,她还是跪在他面前。她像小鸡一样浑身颤抖。她恐惧极了。

到时候去镇里!魔鬼凶狠地说。黄眼睛里冒着绿光。

天下的事情都是不停的。我们的传说也一刻不停留。它像烟雾在水面上飘来飘去。水倒很平静,那是人类的心灵。心灵上留下的是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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