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危难之时显身手;扎猛子和吹猛子_月光下的海墙 - 海棠小屋
首页

搜索 繁体

第二十章 危难之时显身手;扎猛子和吹猛子(1 / 1)

“忽然,只见几辆绿色的军用卡车从西华门的十字路口往西边缓缓开来。马路上的人们自觉地向两边移动着闪开路。几辆车进了中南海,一辆车停在了路北西城交通中队大门斜坡台阶下面的马路边,从上面下来几十位士兵,围着一位从驾驶室侧门下来的军人待了几秒钟,便分头向大街上跑去。这位军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开始大声地向周围的人群喊话:‘革命群众同志们。大家好!’

“‘首长好!’‘解放军叔叔好!’人群里发出回应的问候。这几句话让人听了,周身不由一震,心里顿生一股暖意。我和弟弟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同志们好――’他拉长声音再次问候大家。‘请注意了,请听我说。大家不要怕,千万不要慌乱。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们人民子弟兵指战员,和你们在一起……’他的话被一片发自内心的喊好生夹杂着万岁声给打断了。

“‘请广大群众同志们安静一下。’他话音一出,人群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了。他接着喊话。主要是这么几条:‘我现在向大家宣布一下特殊灾害发生时的注意事项,也就是希望大家必须严格遵守的革命纪律。第一,不许哄抢倒塌或严重损毁的商店里的公共财物和银行内的国家财产;第二,不许随便涌入国家机关和政府办公重地;第三,不许随便造谣发生地震了;第四,如果真的发生余震时,不要慌张,听从我的指挥。现在,如果有受伤的群众请马上告诉我,我们会派人把伤员送到安全的医院里去治疗。大家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大家马上回答着,但声音不如先前那般整齐,似乎还缺少了一些革命热情。也许是那几条不许的纪律,让人觉得首长同志低估了大家的革命觉悟吧,抑或是没想到他会讲这些与人们所面临的、最直接的地震灾难威胁无关的话。表叔表婶和爷爷奶奶感慨着,这下有救了――再出多大的事都有人管了!洋洋奶奶感动的流下了泪水。那位首长又说了些注意交通,不要妨碍中南海进出车辆的事,最后是防火防盗的民宅安全问题。他的话被破旧自行车快速奔驰时发出的金属磕碰声与按车铃的声音打断了。

“从问候声和喊叫声里能够听出来,那是一些住在其他地方的人,特意冒险赶回家来看父母和亲戚的。人们问他们来的地方被震的灾情,也不过是房漏墙塌和有个别人受轻伤的小灾小难,没有被砸死的。首长用新得来的消息安慰着大家,鼓舞大家团结一心,抗震救灾,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又赢得了大家一片喊好声和鼓掌声。最后,他希望在场的群众里如果有居委会和妇救会的同志,请马上到他那里去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共同防范和解决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的办法。

“我听完赶紧走上前去,将红十字药箱交给奶奶。爷爷和表叔表婶都笑了,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爷爷打趣的说:‘呵呵。红十字老太婆,这回可有勇武之地了。真的假的,赶紧动换[地]着吧?哈哈哈……’洋洋奶奶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朝奶奶摇拳头挥臂的让奶奶快去。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脸上不禁有点发红。她锤了爷爷肩头一拳,将弟弟往他怀里一推,接过白色的小药箱,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军车那边走去。虽然她的身材在自己的眼里如同胡同里残破的矮院墙一般,已经变得低矮而瘦弱了,但在街灯的照耀下,奶奶飒爽英姿的背影,让我觉得是那么朴素而优美。除了胡同里搞防空演习时印象里的团结紧张,风风火火,我从没见过她如此从容镇定。右胯上的白色小药箱和箱子外壁上的红十字标志,一瞬间让她变成了救死扶伤、可敬可爱的天使。

“胡同里搞防苏修和美帝国主义扔投原子弹炸北京的防空演习,是用敲锣声代替拉防空警报声进行演练的。我忘不了九哥家院子里那个洞顶离地面顶多有一米多深的防空洞,它是用红砖和灰砖垒筑的,长约有二十五米,宽约两米,洞顶是圆弧状的拱形,架接在两侧的洞壁上。洞的两头各有一个砖砌台阶的方形出口,台阶的坡度要大于45度,挺陡的。平日里上面用木板条钉成的方形大盖子盖着,还得放上些伪装用的黄色稻草帘子。敲锣的任务一般由腿脚利索的大伯、大爷、大叔们担任。每当胡同里敲锣大鼓,肯定是锣鼓喧天地在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所以每当那本来是充满喜庆的锣声单独敲响,每一响又不是连续欢快的脆鸣,而是拉开间隔,让余音和新的大力敲击声把他们的喊叫声――‘防空演习啦,各家各户赶紧关好门,下防空洞!’――衬托得严肃而悲壮,你就会被这充满新鲜感的锣声所震撼。你再好奇、再贪玩也来不及去摸敲锣人手里的金黄色大锅盖似的铜锣了,只能跟着大人往那巨大的火柴盒似的洞里钻。等台阶上还剩下一两个大人容身的地方时,救护员就该下来了。救护职责要求她最后一个进防空洞。她带来了安全和亲切,也带来了黑暗和恐怖。因为她一下来就要把防空洞出口给盖上盖子了。当蓝色的天空变成越来越窄的背衬,奶奶的面庞和头发变成了越来越暗的剪影,那一只托举着木板盖子慢慢下移的手臂,就成了我永远都不希望它消失的、顶天立地的电线杆子,它能把太阳灯的温暖光芒和深远的天空闪映进暗洞中的眼睛,把光明的记忆和温暖的感觉存留在寒冬黑洞里的心目之中,抵抗那等待警报解除的漫长期盼的死寂……

“哨声――警报解除的信号。虽然没有在天空翱翔的家鸽们尾巴上捆驮的鸽哨那么动听,可它是我们恢复自由的信号。敲锣的叔叔、大爷、大伯,你怎么还不吹响呀?把蓝天白云还给我们,把灿烂的阳光还给我们!快让我们离开这拥挤潮闷的地洞吧。可恶的苏修,可恨的美帝国主义,害得姐姐、姑姑、阿姨、奶奶们大气不敢出;大哥哥、小弟弟、叔叔、大爷和爷爷们,连咳嗽都得捂着嘴,害得我们大白天的比夜里还要难受!

“奶奶的小救护箱就像暗夜里一只闪亮着红色灯丝的白色方灯,消失在人群里。我想跑过去看看、听听,奶奶她们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可见身边的大人都不敢动,我也只好忍着,等着奶奶的归来。是呀,在这个担心余震随时都会发生的非常时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人草木皆兵,还有什么能比中海门外高大的杨树和站岗士兵的不动不摇更能让你感到安全和踏实的呢?

“小兵从远离首长视线的人群背后和杨树的阴影里悄悄走了回来。他轻咳了一声后小声说:‘北长街出事了。大庙院里的一个人被房上掉下来的兽石把骨盆砸碎了。’

“爷爷听到了他的声音,马上回过头来厉声地呵斥道;‘闭嘴。还不好好歇着。’小兵连忙点头哈腰地说他知道。爷爷忍不住又问他:‘听清楚了吗?把人送医院去没有?’

“表叔也扭头示意他蹲下说话。我俩赶紧坐在了他的凉席上。小兵说:‘送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解放军送的。’

“表婶说:‘管它是谁送的呢,只要人得救了就好!’

“爷爷嗯了一声。他开始和表叔商量,等天亮后他要去单位看看,他问表叔要不要回放假的学校里去看看。表叔说,学校里除了值班的没什么人。这一大家子,离不开大人,要去也得等爷爷回来后他再走。方案定好了,剩下的事就是提心吊胆地准备承受余震的偷袭和象三十晚上熬夜一样坐等天明了。

“一般夏日的北京,天亮的很早。晴日里不到早晨五点钟,东方天际的启明星就会在鱼肚白的天幕上开始变淡了。可是今天呢,天空只有炭云、墨海、煤山一般的阴云笼罩着,淹没着,覆盖着,包裹着。平生未遇的惊恐一旦被众志成城的安全感所代替,白日里贪玩疯跑的孩子就会因缺觉而犯。表婶怀里的孩子早在母亲丰满胸前的臂弯里进入梦乡了。弟弟也坐在爷爷的腿上,头靠在肩上打着盹。洋洋奶奶一直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养神。我和小兵也忍不住躺在了凉席上,伸展着困乏的身子。那些本来就觉少的老人们,转悠够了,聊痛快了,也都慢慢走了回来在附近的便道上和马路牙子上落座歇息了。

“我躺了一会就坐了起来,对小兵说,看着天上的乌云忒压抑,不如还是用头顶着吧。小兵说;‘你闭上眼不就得了。不然干脆把头躺我脸上,你看树和人,我看你的脖子,谁也不用看天了。’可我刚一躺下去,他就用眼睫毛扫我的后脖梗子,还打假哈赤用热气吹我的肩膀。我闭着眼忍着、享受着大地震后少年伙伴之间难得的亲密热情。也许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吧?过了一会,我坐起身对他说:‘该我当枕头了。’可他却说,‘不行。我得撂平喽睡,不用枕头,这么着才能感到地的震动。’

“我说那自己也感觉一下,就躺在了他身旁。他扭头望着我笑笑,若有所思地小声说:‘你说你学唱的那首歌啊――就是天塌地又陷,我的心不变!这回好了,躺在这蠢蠢欲动的地上,看看这黑云压顶的天,你琢磨去吧,写这歌的人没准儿还真赶上过云塌地陷呢。’

“我嘴里嗯嗯着答应着他,不在乎地说:‘如果这样就算天塌地陷,那也真没什么可怕的,跟心没什么关系,用不着变心。’

“小兵嗯了一声贴着我耳朵说:‘真要是路塌树陷的,人被埋了,连想的心都没了,还有什么可变的呀?’

“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说:‘在心没有了想之前,那才是变不变的关键时刻。在想消失之前,那时候你会想谁呢?’

“小兵听我这么问,一下子不言语了。一会儿,中南海门口进出的车震动着脑袋下的地面,他才想起了答案是的对我说:‘那得看那时候到底有多长,够不够我想的。’

“我用头碰了一下他的耳朵,说:‘有想的就好。不管那时刻有多长多短。’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有底,谁也不知道那个时刻真要来临时自己到底会想些什么。但有两条是肯定的,第一条,是我有可想念的人,而且很多;第二条,我对小铃铛的心肯定是不会变的,不管她会怎么变,那是她的事。我就想看着她的明亮的眼睛为她唱歌,看她笑,看她被感动得眼圈发红,看她瞳孔里变形的自己的脸,被她一眨眼关在眼皮里面,藏在她的心房里。让她那长长的睫毛和高耸的鼻梁,晒着掺杂着我目光的太阳。至于像伟大的死里逃生的老师,我身边的表叔这样,带着老婆孩子的生活状况,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也不是我想要的未来,更不是我希望的结果。

“我用相形见绌的眼睛盯着杨树身上那些大小不一的树皮眼睛,想象着它们慢慢陷入地下时的情景。树干上环抱着凸起的节疤眼,能看到三百六十度的视野,而且还是从高到低的不同层次的不同景象:上到天际、屋顶及其上的花草、鸟、猫、鸽子和中南海里毛主席住的地方,下到墙根、地面的碎石土渣、男女老幼的人和一群群蚂蚁;随着向地下沉降而去的一只只眼睛的隐没,又重新发现了昏暗地下的蚯蚓、蚂蚁窝和自己的根茎、须脉,可能还有连通中南海的地下水吧……一只只、一圈圈死不瞑目的眼睛,只会看,不会说;不会笑,也不会哭,然后被彻底掩埋,再也看不见自己支撑过并且还可能继续支撑着的庞大树冠,和那一生向其投怀送抱却又永远不可企及的高远天空。

“我们每个人从未谋面的第一节出身的竹子,还有他们自己的三代祖宗、万代出身,不就像这假设中可能消失的千眼树一样吗?连接我们的枝杈就是家,看不见的汁液就是亲属关系,血缘关系。

“中南海出出进进了许多回车后,奶奶终于回来了。我俩赶紧起身聆听最新的消息。她给爷爷、表叔和邻居们带来了最高指示:第一,提高警惕,不能有一点大意。中南海里住着党中央和毛主席,一定要做好防火工作,回家把煤球炉子蒙好,搬到院子中央,旁边最好再放一小盆水;第二,要做好打持久抗震仗的思想准备。要在院子里或胡同中较宽阔的地带搭起简易棚子,保证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的正常休息;第三,注意政治成分不好和刑满释放人员的一举一动。大人们不住点着头,低声议论着,觉得有道理,应该坚决地贯彻执行。

“爷爷说,要是这样的话,一会儿先回家把火炉子弄好。等天亮就去单位里取些大塑料包装袋回来。到家后得赶紧把家里的床板子拆掉,钉几个能放下单人床或双人床的大高脚木头桌,顶子上面和周围蒙盖上塑料布。夜里让孩子们睡,白天让大人睡,胡同里的人就不用愁了。表叔说这个办法简单易行,又能解燃眉之急。爷爷和表叔决定回家去处理火炉子的问题。我和小兵自告奋勇地请战,可被一句话就给挡回来了――等你们会做饭的时候吧。他们还要把新旧注意事项通知给胡同里的人们。这些话要是我和小兵回去传达,能有一半人相信就不错了,更不用说执行了。

“弟弟被吵醒了,扭头一看凉席上的我们,马上就跑过来躺在我俩中间了。我俩坐在凉席上,看着爷爷和表叔雷厉风行,勇敢地起身向胡同口走去。小兵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又瞅了一眼表婶的后背和侧脸,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低声嘀咕道:‘你说表叔那次被抢救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我摇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也没敢问过他。

“小兵嘬嘬牙花子感慨道:‘我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想琢磨――他可真行、真想得开,他怎么就对自己下得了手、张的开口呢?活明白了吗?就居然舍得想自杀!’

“我从牙缝里往外挤着气喷他,让他收声。我担心弟弟听到后会大声地学舌、发问,要是让洋洋奶奶和表婶听到了,她们会伤心难过的。我想着小兵说的这个大问题,目光穿越便道上的人头和三五一群的几堆站立者,望着故宫西门的红墙和西华门路口不时过往的车辆,心里猜想着大家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那排挺立的杨树身上的无数双眼睛,竟然让自己的记忆视线跑回了胡同北边厕所里的宣传墙上去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洋洋的表叔在那上面写字的情景。路灯昏黄的光芒从男女厕所隔断墙上斜照下来,映照着他右侧清清楚楚的面庞。他不回头,不慌张,一笔一划地在那上面写着‘打倒…’,就像给学生上课一样自然从容。他经常给海哥和洋洋辅导作业,他太了解他们的笔迹了。可他为何非得模仿他们的呢?还是凑巧了,让公安人员吓唬海哥自己承认的?还是不承认也没用,反正就赖上你这出身不好的人家了!表叔他,会是那个写反动口号的人吗?

“我仰了一下头,咽了口唾沫,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吃惊和惭愧。我不由自主地问小兵:‘如果你出于义愤,做了特别对不起别人的事,而这件事本来跟你们家没什么关系,但却伤害了你们家人,你会怎么办?’

“小兵听完我的话,觉得有点绕圈。他挠挠头,搓搓鼻头,点着头说:‘嗯。还真是有点头疼啊!义愤。义愤填膺,义所当为,那就理所应当啊!好汉做事好汉当。可跟我们家人有什么关系啊?真要是伤了我们家人,我跟丫玩儿命!’

“我点点头。心里的惭愧被一种属于别人的内疚所代替。我在心里把自己假设成真作了那件惊天动地之事的表叔,品尝着某种怒不可遏的忿怒通过标语发泄完以后的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而当这种行为所带来的惩罚却落到了自家人头上的时候,那种被后怕、惊恐和内疚的矛盾心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苦。或者是因为麻老帮子与洋洋一家的遭遇让他痛不欲生,不愿再在这个苦难的夹道里活下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浑身发软地撞了一下小兵的肩膀,无奈地说:‘原来您也是玩儿命啊!’

“小兵撞了一下我的头说:‘您听好喽,我可是跟别人玩儿命,不是我妈给我的小命!’

“我哼了一声,笑了。叹口气对他说:‘那个别人你要是玩儿不起、玩儿不动呢?’

“他也哼了口气,不服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听他说完话,把自己的头夹在了两个膝盖之间,双臂成环状架在膝头,围着脑袋,不住地向地上吹着气。

“要说起这个动作,还有段不雅的故事呢。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筒子河的水对我们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太深了,九哥和海哥就带着洋洋、小兵和我,经常一起走着去什刹海游泳。五分钱一张门票,当然是前海西北角那片水泥铺底的浅水区啦。因为不会游,每次去之前,总得在家练练基本功:把脸放在盛着多半盆水的脸盆里可以练憋气,俗称‘扎猛子’。同时也是相互比试一番,看看谁憋的时间长。有时跟小兵较劲,我俩单独去过几次。我在家赢的时候多,但一下水就赢不过他了。因为胆小,不敢向他那样找陌生的野女孩玩‘水下扣底’,好半天看不见人,等一浮出水面,脸红脖子粗地且喘气呢!我真担心他淹死啊!因为你不认识人家,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跟你玩;你摸完了人家还得在水底下潜泳[其实就是手脚并用地摸着地爬]躲闪开,以防人家被抠疼了跟你翻脸。他的运气挺好,只有一次听见本来野调无腔的女孩子从水里站起来,一手呼噜脸上的水,一手拉扯着泳衣的下面,正儿八经地说了一句:‘谁呀?讨厌!’闹得旁边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发呆。这时候,他早游回我身边跟我真的假的玩打水仗呢。我相信,他也不会太用力和老成功的。不是他没胆量,也不是他不想,而是游泳时的肢体运动不会给他那么多机会。你想想,第一,在浑绿的野水里,你就是睁着眼,又能看多远?因为一大群孩子乱扑腾,连本来岸边浅处能看见水底的水都给搅混了。第二,一般人学游泳都是从蛙泳开始练的。两臂一展,两腿的一蹬,不会游的还老撅屁股,哪有那么多时间和时机让你钻空子呀?不是真心练潜泳的,又没跟伙伴说好玩水下打仗游戏的,一旦在水下被别人的手摸了身体,肯定立马就会从水里站起来。小兵的实践告诉我,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妈呀――鬼呀!’第二个评判是‘谁呀?坏蛋!’没有一个说‘流氓’俩字的!每当这时候,小兵都会得意地冲我做着鬼脸,一边用嘴里的水喷我,一边用两只八字掌击打水面教训我:‘老鼠胆儿吧?白花五分钱门票钱。有本事你也给我憋一回长的让我看看!’

“我被小兵挤兑得没了脸面,想着他为练憋气所下的狠心,就鼓起勇气跟他较量。专找那些文静漂亮的女孩子,谁离自己远就奔谁去。开始时难免半途而废,但一回两回的还真有长劲。这时候他就会连趟带扑腾地凑到我身边,幸灾乐祸地说:‘摸着什么了?两手滋[缁]泥!还是白来。’我一赌气,开始找离自己近一些的,但标准不变,诚心气他。等瞎扑腾着用头撞了人家的腰或大腿,人家站起来让开水路,说一句:‘比我还快。你再着急也没用。不能老憋气,得漂起来!’得。遇到业余教练了。其实,那时候就是人多水浑,要是人少的话,人家早问你这话了――‘眼睛长屁股上去啦?’要放在我们从没去过的游泳馆里,都不用借,白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咳。我不管认识几个漂亮的大、小教练,小兵都不算我扣底成功,所以我也就没办法在他这玩升级。等游完了一上岸,他老先生就蹲在地上,十指交叉抱臂成空脸盆状,一边低头往地上吹气,一边嘴里叨唠着:‘我吹、我吹、吹猛子!’

“没有水的空扎,就成假扎了,俗称‘吹猛子’。比喻说大话、假话或是吹牛皮。小兵没想到我学他的特有杰作,笑出了声。他使劲用头碰了一下我的脑袋,心领神会地自嘲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呀!咯咯咯’笑声能从他的鼻腔里传出来,听着就让人觉得谦虚得可爱。

“我觉得用儿时的快乐回忆来冲淡眼前的恐慌处境,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就问他:‘抠底大王。抠了那么多肉泥,现在想想,手上还有感觉吗?’

“小兵一仰头,摇摇脑袋说:‘有。烂布头。绷得太紧了。要不……’

“他的话一出口,我俩就不约而同地用手捂住了嘴,阻挡着出乎意料的答案所带来的不合时宜的开怀大笑。我看到许多人向我们投来不解的目光。最让我心痛的是奶奶的话:‘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气儿笑!’

“也许是我们的笑声冒犯了海龙王,也许是遭到了雷公闪娘的谴责。奶奶的话说完没多一会,没看到闪电劈扎的一丝剑光,一串滚雷就从黑暗的云顶上‘空空空’的炸响着传来,仿佛紫禁城都成了它们敲击的巨鼓,远处筒子河那边的轰鸣似乎被坚硬的高墙和石头给挤压着冲了过来,把我们周围口袋型的墙壁当成了它们的扩音器。那声音犹如看不见的声波乱剑,扎得人浑身有一种说不清的麻痛;耳膜还在不住的战栗,几声更响的雷鸣接踵而至。静静的人群开始骚动。接着是急迫的声音呼叫着不同的男女名字,让他或她赶紧去回家取雨具,夹杂着要看着点院墙和房檐的提醒。小兵装着害怕地哆嗦着,摇摇睡在我俩中间的弟弟,口里喊着:‘老天爷玩儿真的了这回!地震完了来天震。’弟弟醒了,高兴的说下雨好,能玩纸船了,可惜就是没带纸。小兵说,先拿凉席当船吧,一会闹不好自己就成船了。

“奶奶和表婶开始紧张地准备着雨具的分配。我跟奶奶说,我们三个用一件雨衣就够了。小兵说,没错,抱团儿暖和。我们正议论和推让着,爷爷和表叔急匆匆地回来了。表叔扛来了一把有高靠背的竹椅,手里还拿着两个小板凳。爷爷手里拿着一把油纸面的竹伞,递给小兵,说是他奶奶让给捎来的,并带话说一定不要乱跑,更不许到商店周围去转悠。小兵谢过爷爷,说他奶奶竟瞎操心。还夸他奶奶进步了,居然没让爷爷给捎几句骂来!爷爷说,那我就替你妈捎给你小子一句:‘不顾家的东西!’小兵点点头说:‘大街上的家里人忒多,顾不过来呀!’爷爷笑着夸他赶明个应该学说臭贫相声去,就赶紧跟奶奶这位战时领导汇报工作去了。表叔把洋洋奶奶腾出的椅子让给了爷爷,维护着他一家之主的尊严,让他居高临下地向妇救队员说着胡同里安然无恙、各个听命的好消息。

“我们三个孩子得到了一件爷爷的光面帆布雨衣,和一件透明的塑料雨披,再把凉席往身上一裹,加上小兵那把锦上添花的伞,可以有恃无恐地抗震防雨了。爷爷让我们离开树下,全站在马路牙子下面的马路上。这样既可以防雷电又不妨碍中南海进出的车辆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