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安地觉得,自己的心,又有了形色――就像一滩鲜红的番茄酱,正被两片形质和风采反差极大的命运的面包片儿,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由外至内地挤压着,与他们、她们融化在一起;在难以风干的记忆卷心菜的碎裂声里,在难以断电的历史烤箱的烘灼中,蒸发着,固化着,焦黑粉碎......
“他说什么了......都?”九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启齿发问:“让你这一路上......都不说话?不是鄂文的事儿吧?”
安地抬起头,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用手抹了一把脸,在墩布条上攥了几下,点点头,怅然若失地说:“不是。提了一下儿你挨打的事儿,问他能不能起诉那几个打你的人......”
“他没笑你吧?您‘内’哥们儿!”九哥轻声哼了一下鼻子。
“哼。让我,别一回国就‘没事儿――找事儿!’理由有三个:第一,没有人证;第二,没有你受伤的医院证明;第三,您的侄子――我的哥们儿,让您跟我好好‘学、学、感、恩!’原因是,你们一家三口儿,都吃着低保......”
“法院庭长的嘴,多能说呀?你多余跟他提这事儿!给你自己找气儿受这儿!”
九哥仿佛有了底气,声音大了一点,责怪着安地。
“‘不就是顿打吗?――他还少帮人打架挨打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地底下冤鬼多了去了,他不是还又粉白又美味儿地活着呢吗?’”
安地点着头,拍着方向盘,模仿着说话人的腔调。他伸手将音量扭调低,让歌声变弱,眼睛转向九哥的目光,感叹道:“长歌当哭无主债,短命莫忘有头冤!?”
九哥躲闪着,低下了头。良久,才无可奈何地说:“算了吧。”
“九哥,这句话你可以说,可他没资格说――他挨打了吗!?”安地用左臂肘磕打了一下车门,气愤地喊叫:“你才是受害者!”
九哥将额头在墩布条上蹭了蹭,低声说:“挨顿打,倒没什么――如果我真犯错儿了也成;关键是,咱也没招谁惹谁呀?再说了,真玩儿闹假玩儿闹,先搁一边儿,我那么大岁数了,让几个小崽子又吓又打的这儿......”九哥说不下去了。
安地的眼睛,模糊了。九哥鼻嘴前的白色布条,随着他眼皮慢慢的合拢,变暗变黑,变成了泛着幽暗光亮的绿色青苔,在距它下面一拳多高的暗绿色的水面上,九哥的脸,突然浮出,双手顶着两侧同样布满绿苔的洞壁,鼻子顶着洞顶,急促地喘息着换气;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没入水中。在十余米长的地下水道的狭窄缝隙的尽头,是一片宽阔明亮的水域,洞内的黑水涌起波澜,闪着恐怖的幽光......
“你今天,为什么不上去呀?”安地口气平和地问道。
“嗨!欠她媳妇儿的钱,还没还呢。戒毒所的钱,都是他掏的。”“多少钱呀?”
“你别管了――他媳妇儿未必告诉他。过几天,我就还给她去。”九哥拍了一下安地的右大腿,又捏了两下,示意他放心。他摇摇头,感叹道:“他说的有理。我是应该好好感谢你们的恩情!你把房子......”
“行了!”安地打断了他的话,可眼前却浮现出一位民警那和颜悦色的面孔,柔中含慑的声音:
“回来啦?......上户口呀?你那房子......要是再把房借给老九‘扎针’玩儿,可就快给没收了啊!哈哈......混的还行吧?......多多发财......”
熟悉的人是下不了黑手的――因为怕报复――安地想。
“你能把毒戒掉,就是最大的收获。真不明白,您怎么沾上它了?”“止疼......解气......心疼你......往死里找乐……”
“打住!”安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不解地说:“心疼我什么呀?”
“你那时候天天给我发气儿。我怕把您练的那点儿气功都给毁了。再说,那玩艺儿,比你手上那小气抄子能捞疼,也顶时候;可没几回,就不顶事儿了,光剩下饿了――嘿,他妈的――上套儿了!”
安地无奈地感叹:“真有你的,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染上的!”
无言。过了一会儿,九哥将音量扭调大了些,沮丧地说:“我这辈子,也就剩等死了。可没想到,我这儿子,也这么背!一听说他晕倒在学校里,拉到医院一检察,得了美尼尔综合症,要退学,我真想抱块儿城砖,栓上根儿绳子往脖子上一系,扎筒子河完事儿!......这辈子,吃了筒子河里多少鱼虾和蛤蜊呀?――我也得向它们感恩......还债呀!这么着,苦逼根儿就不苦了!”
“别扯淡啊――您痛快了,那孩子不更苦啦?”
安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个记忆的光点在膨胀,里面充斥着一堆事件的泡沫。他努力用鄂文的事情阻挡着它们。他为这孩子身上的一种精神和性格深深感动了;而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又仿佛是从九哥身上所遗传而来的、弥足珍贵的、不仅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财富――小人粹:宽容与忍,见义勇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