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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绑票(2 / 2)

林时音抬头望了他一眼,突然恨恨将手里的茶杯抛了出去,豆青的粗瓷砰地在护厝的乌瓦上碎裂,青白的粉末溅开来,她奇怪那陈年乌瓦居然完好无损,抢过猫五手中的杯子又抛了出去,很准,也很狠,摔到第三个,瓦片终于扑的碎了两个,很低调。

猫五哈哈大笑,摔得好,你摔吧摔吧,横竖这都是不值钱的。

值钱就不可以摔了吗?

可以,可以。

我不喜欢听到你的笑声。

难道我连笑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我是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我就不能笑了吗?

两个人爆发了这些天来第二次争吵,说是争吵,猫五却不像以往那样动怒,至始至终嘻着嘴似笑非笑,倒是玛雄,如坐针毡,站起来,无从劝起,在林时音身边站了一会儿,又在猫五身边站了一会儿。

元气丰沛的林时音目光闪亮,嗓音低沉有力,玛雄在猫五身边站着,目不转睛盯着她因吵架嫣红如火的面颊,她倒不好意思了,喃喃道,我告诉你我受够了这种笑声,猫五亦低声道,我不笑倒要哭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就是哭哭啼啼?

我就是不喜欢这种笑声。

正闹得不可开交,卫兵报告仙游县长车到楼下,林时音立刻缄口,玛雄随之起身,仙游官方在县前酒馆里举行了盛大酒宴,意在劝猫五不要轻易去省城,猫五面对满桌酒菜无心下咽,只顾举着酒杯四处应酬,好酒也喝,劣酒也喝,喝到畅快处,粗糙的脸如烈火粹过,两只眼睛金光闪闪:

我林耀国主意已定,诸位请不要多费唇舌,死也罢,生也罢,都只有这一次了,他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我猫五这辈子大好大坏,事到如今就再赌一回,好坏都得自己担了。

猫五声音响亮,满座乡绅士官皆停止咀嚼,猫五目光巡视一圈,炯炯落在主桌正中那刚刚端上来的红亮的熏鹅上,熏鹅是他儿时梦魅以求的东西,见大家食欲很好,他蓦然就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正欲伸手去抓,就有人夹了几块过来,他拿起筷子,记忆中的食欲突然又不翼而飞,放下筷子,食欲又油然而起。

他哈哈大笑,毅然搁下筷子道,诸位,我如今竟能不食而厌足,像神仙一样没有胃口,弟兄们,升天亦不过如此罢!

林时音听着,竟句句是不祥之兆,不由又呆了半晌。这时猫五转过头来看她,时音,你还是回鼓浪屿去,那里到底安全些,我一旦在省城出事儿,这里就是是非之地,我不要你呆在这儿。

林时音顿时失声,但很快就掩了嘴,她不想让猫五现在看到她哭泣,她咬着手绢起身,命令卫兵跟自己回阁楼去,躺在床上欲冥思苦想,谁知这一想,竟昏昏睡了过去。

下半夜猫五回房,见她兀自蜷在床上熟睡,不由得怒火中烧,正欲发作,刚刚腾起的火气倏地又跑得无影无踪,他顺势坐在那只简陋的藤椅上,十分纳闷自己的反常,但这纳闷竟也持续不了多久,一会儿,他在藤椅上亦昏昏睡去。

猫五一觉醒来,见林时音站在窗边与玛雄小声说话,两人都戎装,面对面,因为都很高,只露出半张脸,亮闪闪的阳光将他们年轻润泽的下巴印在粗糙的泥墙上,猫五从藤椅上跳起来,玛雄,几点了?

七点。

我们赶快走吧,趁别人尚未起身。

这样好么?

我们没有时间再想什么好不好,猫五望望天,飞快地收拾自己,时音,我们走后你立刻回鼓浪屿。林时音还要说话,猫五断然道,别说了,没有二话,这不是妇人呆的地方!

猫五和苏玛雄大步朝他的座机走去,林时音和阿獒紧紧跟着,走至弦梯,一向忠实的阿獒突然嗷嗷叫,硬是不肯上机,这些年猫五亦常与家眷分别,就是不曾与阿獒分开过,他低下头来温情地与阿獒细语,阿獒尾巴低低地,发出一连串呜咽,猫五耐心地哄着,十指细细摩挲它油润的皮毛,它还是迟迟不肯上机,最后竟竖了耳朵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里咆哮。

林旅长,再不走风大起来,飞机没法起飞了。

猫五无奈,断然撒了手,玛雄发动飞机,即将腾空那刻,阿獒突然怪叫,跟着即将腾空的飞机疯狂奔跑,风很大,猫五愀然朝地面挥手,突然,头上的军帽从机舱里飞出,飘飘摇摇落到地面。

阿獒狂吠,叨起帽子箭一般朝前窜去。

来不及了,猫五飞机倏然变成一个黑点,很快消失了,阿獒叨着帽子回到林时音身边,她脸色煞白抱着阿獒茁壮的脖颈,它死死叼着那只呢军帽,丧魂失魄,林时音哄半天,好容易取下帽子收入背包,冷冷道,阿獒,我们走吧?

阿獒不愿起身,伏在地上哀哀叫了一会儿,林时音耐心地抚摸它油亮的颈毛,终于将它劝上汽车。

林时音的车未驶出金沙地界,猫五飞机已经抵榕,他仰头望望天边的血色霞光,台风就要来了,秋台凶猛,幸好我们赶在前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玛雄没有说话,命助手加固飞机,然后和猫五一起走出机场,见徐玉明着装整齐在外迎候,玛雄玩笑道,看来你也是任重而道远嘛,徐玉明满面笑容,咱们彼此彼此,晚上无任务,陪林旅长散散心。

猫五咧嘴道,哪去?

随您,您愿到哪儿,我带您去哪儿。

徐玉明例行公事,毕恭毕敬望着猫五,猫五其实心情阴郁,坐在美式吉普弹性十足的座位上,突然心血来潮,玛雄,我们去聚春堂,到美人池泡一泡!

玛雄和卫兵都楞了一下,因为怕人暗算,猫五平时是不喝酒更不去妓院嫖赌的,这些天他酒是喝多了,但似乎没有醉过,这种破例连粗犷的玛雄都隐隐不安起来,但猫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你既跟他出来了,想与不想都得去。

他们将行曩丢在南台大旅店,驱车去聚春堂。

聚春堂依温泉而筑,连浮凸的假山都有些历史了,绿得发黑的老榕罩着云山雾海,成年累月都有成串的红灯笼高挂,娇莺翠燕若隐若现,据说都经过严格筛选,色艺俱绝,并不亚于上海的长三堂子。

徐玉明与猫五一并走进朱红门楼,乌黑眉毛跳了一下,猫五见他似乎不习惯,便坏坏笑道,徐处长,你究竟是未见过世面呢,还是装蒜?

徐玉明笑笑,未见过世面。

那好,今夜老哥领你开开眼界。

其实猫五在这里吃花酒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还是别人的跟班,赤身裸体毫无芥蒂泡在大池里,大池的男人都是赤身的,稍有布丝牵挂便招人耻笑,说是有病,如今大池基本作废,池上有无数东洋式小屋,一室一凤。

猫五一时间坐在那儿腰杆笔直而且僵硬,直到有软玉温香的妇人倚在他身边,所有的记忆方骤然苏醒,满面春色,嘻嘻哈哈左拥右抱,似乎要将逝去的光阴全追回来。

玛雄起先袖手傍观,他一般在这种地方只是喝酒,见猫五欲尽情嘻戏,便有些不自在,徐玉明坐在猫五对面,目不斜视,也只顾陪着笑脸喝酒,聚春堂传统家酿红米酒,对他们犹如糖水,他们便以酒当茶,枯坐着喝了半宿。

深夜,猫五方有了几分酒意,进入不知天高地厚的境界,浑身发热又与其他妇人撕扯起来,他呼唤玛雄,玛雄看了徐玉明一眼,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徐玉明说,你去罢,这儿有我呢。

于是大家各行其是,下半夜,猫五半裸着从侧间出来,见徐玉明兀自端坐喝酒,就说,男人不好色是有病。他吱嘎坏笑着,将自己应该喝掉的酒往徐玉明脖子里灌。

徐玉明挪了一下,杯里的酒洒在猫五身上,猫五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歪在新式沙发上睡着了。

徐玉明忽地站起来,命自己手下将猫五架上车,见玛雄懒洋洋踅了出来,歪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就说你继续玩罢,玛雄,我先带他走了,玛雄深陷眼窝里有几点火星跳荡了一下,望着猫五蹒跚背影,似乎要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真的喝多了。

徐玉明让自己的卫兵帮猫五脱衣上床,自己和衣躺了一会儿,天麻麻亮就起来,佩上全副武装,然后唤醒猫五。

猫五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速度极快收拾了自己,徐玉明坐在门外沙发上,冷冷望着猫五干净的动作,心想这猫五虽然土匪出身,倒是有几分新式军人的利索,难怪他能有如此凶猛的势头,猫五大步流星走了出来,怎样,走罢?

汽车一大早就在门外恭候。

两人上车,也是鬼使神差,直到东街绥靖公署,猫五才想起玛雄不知去向,自己连卫兵都忘了带,他们都还在聚春堂乐不思蜀呢。

徐玉明飘然上楼,他一去不复返。

猫五独自坐在光线不足的正厅里,凝视墙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觉得挺直的腰身隐隐地疼,你的元气都耗尽了,忍得了一世,却禁不住一时,他似乎有些懊恼,却依然挺直了脖子,雄赳赳坐着。

一个时辰过去了,徐玉明没有露面,宽大的厅堂沉寂,猫五无人作伴,异常想念朝夕相伴的阿獒,阿獒每夜必到他床前巡视一番,方独自去睡觉,昨夜阅人无数,但没有阿獒,没有林时音,他心里空空落落,软玉温香亦弥补不了致命的缺憾,猫五指尖还留着昨天在机场上抚摸阿獒的滑润,张着手掌呆呆地。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人露面。

枯坐太久的猫五终于大怒,霍地站起来,正欲朝门外走去,两个平时似乎永远紧闭的侧门突然全开了,四个全副武装的省府卫队警员一涌而上,扭住猫五双手,猫五暴跳如雷,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来开会的

副官出示绥靖公署蒋主任手谕,猫五虽然不大识字,这东西是明白的,不看则已,一看大叫一声,昏迷倒地,将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猫五一脸鲜血。

门外秋日灿烂,原本猛烈的台风不知哪里去了,北方寒流滚滚而下,猫五被囚禁在一间用具颇为齐全的单间,因为剧烈的疼痛一言不发,眼睛辘辘望着红毛灰涂抹得十分严密的屋顶,偶尔一动,锃亮的德制手铐便哗然作响。

玛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脂光粉艳的房间里,他猛然一激灵跳了起来,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碰见前来结账的徐玉明,徐玉明微微一笑,玛雄,你可以回去了,赶快回鹭港,甸叔还等着你呢。

林旅长呢?

徐玉明不语,兀自结过账,叫玛雄与他上车,两个人在绥靖公署下车,徐玉明说,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但不准作声,玛雄满心疑惑看到牢门上一堆簇新的铜锁头,正要询问,听到屋内一阵铁器冷硬的嚣响,伴着猫五咬断舌头之后含混不清的怒吼:广东佬(注2),滚回广东去!我们闽人的事儿,不要你们来管!!

玛雄骇然,徐玉明,你们十九路军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

徐玉明冷着脸道,不这样他能来么?玛雄,谢谢,要不是你,这个魔头是抓不住的!

注1:走大路,当时闽南土匪将接受民国政府“招安”,吃官粮当正规军叫“走大路”。

注2:十九路军官兵多是广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