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没有想到细心的平阳公主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不禁心中高兴,“那就多谢姐姐一番美意了。”
平阳公主击掌示意,只见门幕一挑,走出十几位袅袅婷婷的少女,她们一同向皇帝请安后,便静静地侍立在两旁。
开始武帝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了精神,随后便逐个仔细地看了看,略略品评,却觉得都不过是寻常脂粉,没有一个中他的心意,便低头饮酒,并不作声。
平阳公主自然明白他意思,便挥手示意那十几个女子退下。
平阳公主笑道:“少主,好刁的眼睛呵!难怪母后她说,给你选的嫔妃你一个也看不上。好,这次没有中意的,还有下次。皇上难得来,一定要吃好、玩好,到时侯可别怪我这个姐姐招待不周呵!”
“好哇,好哇,姐姐有什么家宝就尽管给朕拿出来吧。”
知道曹寿精通投壶之戏1,武帝非要与他比试比试。春秋时期,投壶内都加入豆子,以防止投入壶中的箭跃出。到了汉代,投壶之戏得以改进,原来的柘木箭也改成了更有弹性的竹箭,技高者能故意让箭投后弹出,可以使箭能每次击中壶以后都能准确跃回手中。这些年来京城内玩这种游戏最好的,就要属曹寿他们这班“玩家”了。
不过今天曹寿哪里敢赢?勉强之间,他投壶很不准,十有九失。武帝反而特别兴奋,一箭竟能中五十余骁2投得兴起,他最后竟然闭目投壶,也能中二十多骁。曹寿也自甘下风。
1一种古人玩的游戏。
2骁,指投壶的时候,竹箭每次投入而又自动跃出,玩者手自接到。
这边武帝与平阳侯曹寿玩兴大起,玩到兴处,武帝大呼小叫,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帝王身份,洒脱恣肆的情怀和举止,反而使年轻的皇帝更增加了几分魅力。
这时平阳公主走上堂来,半嗔半怪道:“皇上,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哎,今天朕来姐姐这里就是为消遣解闷的。”武帝仍是一副不玩尽兴势不罢休的模样。“曹寿,看你把皇上都给带坏了。好了,好了,皇上且留着点儿精神,姐姐这儿还有好的家宝没有拿出来呢!”
说着平阳公主击掌示意,舞乐响起,一班舞女出场,翩翩起舞……
舞女们刚刚舞罢,歌女们又来登场。
随着钟乐悠扬,柳笛婉转,歌女们分成两列,随曲和歌,似群翩翩而过的百花仙子,武帝也禁不住用手打着节拍,似要跟着哼唱起来,平阳公主则在一旁殷勤劝酒。突然武帝那只拿杯的手停在了半空,平阳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卫子夫款款登场了,当初那略带青色的少女,如今已出落得成熟而美艳。她甜美的歌声,可人的风姿,顿时吸引了皇帝的目光。只听她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1
这个平阳府歌女的美丽姿态与动听歌喉,令武帝惊诧,他整个人木在那里,完全感动在那动人的歌辞与美妙的歌声之中。
平阳公主从武帝手中拿下酒杯,“皇上感觉如何?”
武帝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他干咳了一声,“不错,这曲子很动听。”
“是不是曲美,人更美!”平阳公主笑道。
“是呀,是呀,真乃天籁之声呵!那个领唱的歌女叫什么名子?”
“她叫卫子夫,就是平阳人。”
武帝一拍几案道:“好,好一个平阳卫子夫呀!”
曲罢人散。
平阳公主向刚刚要退下的卫子夫招手道:“子夫,还不快快过来见过皇帝陛下!”
卫子夫慌忙上前伏地叩首,“奴婢卫子夫叩见皇上。”
武帝忙道:“罢了,罢了,快快免礼平身吧。”
平阳公主示意卫子夫替武帝斟酒,卫子夫马上会意。有美人坐陪,武帝自是高兴,不一会便连饮了数杯……
“好热,朕要更衣。”说着武帝起身便走。
“子夫,送陛下到尚衣轩去。”平阳公主示意卫子夫相随。
平阳府尚衣轩内,卫子夫扶侍武帝更衣,微醉的武帝让卫子夫为他脱去外面赤红色的衮服,只穿着一件薄罗单衫,透露出健美的身肌。能够如此近地看到天子的肌肤,此时卫子夫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已经停止了。武帝顺势一把将美人拉入怀中,俯视着她那一双秋水含波的俏眼,喃喃道:“真似个‘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卫子夫美目大睁,起初有些
1取自汉《乐府诗辞》中的“相和歌辞·平调曲。”
惶恐,但随之便陶醉在天子的怀抱之中……
更衣出来的武帝重新回到大堂。后面翩然相随的卫子夫脸上难掩新承雨露后的娇怯之态。
平阳公主笑吟吟道:“皇上酒未尽兴,来再饮一杯。”
不想此时武帝却一脸正色道:“姐姐,酒可以不喝,不知姐姐肯否割爱将卫子夫送给朕?”
平阳公主噗哧一声笑了,“这才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呢。既然皇上开口相求,我怎敢不应,就让子夫随你回宫吧。”
平阳公主与曹寿夫妇将武帝与卫子夫送至大门口。
卫子夫与平阳公主叩别,“奴婢卫子夫叩辞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扶起卫子夫,“子夫呵,看得出皇上他很喜欢你,此次入宫一定要侍奉好陛下,养好身体,将来定能得到尊贵!”公主的语气诚恳而亲切,卫子夫深受感动。“是,子夫谨记公主教诲。”
卫子夫被扶上皇帝那辆雕画着金龙图案的豪华马车,车队启动,渐渐走远了。
车箱内武帝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又仔细地将卫子夫打量了一遍。卫子夫则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那盈盈娇眼甚是惹人爱怜。
“你唱的那首曲子很好听,是从哪里学来的。”皇帝问。
“回皇上,奴婢是从平阳府的乐师那里学来的。……奴婢还会唱很多好听的曲子,皇上喜欢听,以后奴婢就天天唱给皇上听。”卫子夫羞怯道。
武帝轻轻托起卫子夫的脸,指尖轻轻抚过她那秋风迷离的俏眼,和那曾发出靡曼柔音的双唇,不禁心中更是怜爱倍至,遂将佳人揽入怀中。
天子的御辇,来到未央宫大门口,稍许放慢了些速度,韩嫣站在车上,朝大门口的侍卫作了个手势,轻声说了句“皇上驾到!”,一大片侍卫已齐刷刷跪了个满地。韩嫣朝御辇的驭者略微示意,只听那马鞭“啪”的一响,御辇又加快速度直驰进未央宫皇城。
御辇中厚厚地铺了一大摞裹了锦帛的蒲团,武帝斜卧在车上将卫子夫揽在怀里,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惬意地摇晃着。
卫子夫透过御辇前面的纱纬,瞧着车外那见所未见的皇宫威仪与排场,她从没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时目眩神移,又惊奇,又紧张,一双美目瞪得又圆又大。武帝看着她这副模样很是有趣,问道:“没见过?”
卫子夫有些不好意思,投入武帝的怀中,甜甜地笑了。
这时却听车外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大君!”1
武帝闻声一愣,他知道大事不好,因为皇宫中只有皇后才这样称呼他。他不情愿地的掀开纱纬,果然是陈皇后站在御辇之前。武帝本能地用身体将卫子夫挡住,朝着阿娇堆出一脸笑来。
只见陈皇后款款走到车前福了一福,“大君出巡一天,鞍马劳顿,臣妾已令人备下香汤,为陛下沐浴解乏。”
武帝不自然地应付道:“好,好,好哇!梓童真乃贤德!”
陈皇后见他嘻皮笑脸赖在车上不肯下来,很是不解。于是上前去掀纱纬,这才发现车上还藏着一个绝色美女,她先是一愣,随之脸色异常阴沉起来……
“这,这是平阳公主家中的奴婢,歌唱得不错,朕带进宫来做歌女的。”武帝徒劳地作着解释。
1皇后对皇帝的爱称。
此时陈皇后的心里已经明白个八九分,怎肯听他胡诌?
“想不到平阳府的气派还真大,连个小小奴婢,也能同当今皇上共乘一车?”
说完狠狠地瞪了一眼正不知所措的卫子夫,只见她柳眉倒竖,翻转桃靥,只说了两个“好”字,掉头竟去。
“皇后,皇后……”
武帝气急败坏,“哎呀,今天怎么这么晦气?一进宫就碰上她。”他向韩嫣吩咐道:“韩嫣,你先替朕将卫子夫安顿好,朕,朕过后再来找你。”说完便急匆匆去追陈皇后。
卫子夫望着他们一前一后先后离去。“大人,皇后她会把皇上怎么样呵?”
韩嫣望着这位不黯世事的小歌女,“嗨,谁能把皇上怎么样呵!倒是你自己……怕是麻烦大了!”
昭阳宫里,气氛压抑,宫女、内待们一个个连大气也不敢出。陈皇后脸朝墙躺在榻上,显然是已经哭了好久。只见武帝懒懒散散,斜倚在几案边上,随意翻动着几案上的竹简和书帛。良久,他终于停下手,冷冷看了一眼榻上的陈皇后道:“朕好话都说了一千遍了,你还是这德性,你还有完没完?”
陈皇后颤声道:“皇上,曾几何时,你当着先皇的面,发下金屋藏娇的誓言,你我新婚燕尔,大君、梓童相称何等甜蜜,难道这一切你现在都忘了吗?”
武帝望着满面泪痕的皇后,不禁心生几分怜爱。
“……还有当初我母亲为了你能当上太子费了多少心思?”
刚刚有些感动的武帝又被皇后“感恩的惯例”浇了一盆冷水,他愤然打断她,“皇后和太主的大恩大德,朕一刻也不敢忘记。可你也别忘了,你母亲大人她最想的,可是让你当上这个皇后?”
陈皇后闻听,蓦地坐了起来,“皇上,……皇上,你怎可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啊?”
“哈?我绝情?你还说我绝情?我是皇上!天子!……你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大人,是不是古代圣王的后妃就有轮流当夕的规矩。既便是皇后,也不过十五日才轮得上陪伴皇帝一夜!可朕呢,朕是十五日才来一次吗?”
“皇上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陈皇后悲悲恸恸。
强悍的男人最见不得女人软弱的眼泪,武帝斜眼看了看哭得如泪人一般的陈皇后,“朕同你大婚这些年,朕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少说也有三百天是和你在一起的。”
说着他递给陈皇后一条丝帕。“可你还不知足,又不能为朕生下一男半女出来。哼!若要照此下去,那就可别怪朕真的绝情了!”
陈皇后闻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仆伏在武帝的面前。“皇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真是这么想的吗?”
“臣妾知道,阿娇比皇上年长几岁,本就不是佳偶良配。再说人生易老,青春难再,再过几年,臣妾便要人老珠黄了。到了那时,皇上再去宠幸别的女人,阿娇也绝不敢有半句怨尤之言!我只求皇上,在臣妾红颜未退的这短短几年中,能与臣妾长相厮守,我要为陛下生儿育女,尽皇后的责任,享人伦的欢乐。皇上,臣妾的这点要求也算过份了吗?”
说着,她突然伏在地上以头磕地“咚咚”有声。
武帝见到她这副不要命的架式,不觉一惊,他赶快俯身将陈皇后抱起。武帝为她擦去额头上的鲜血,嘴里语无伦次的说道:“皇后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是何苦呢?……朕答应你就是了。”
“陛下,你说的可是真话?”
“是真的。是真的。”
“大君,臣妾以后一定改掉坏脾气,对大君一定温柔、体贴!大君……”
陈皇后死死地搂住武帝,亲着,吻着,不肯放开。
想到两人从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武帝也禁不住搂紧了怀中的阿娇。
陈皇后倒在他的怀里喃喃道:“天啊!你真让我伤心死了!……大君,我一定会为你生个太子的,我一定会的……”
此刻的卫子夫正端着陶盆站在自己房子的木门前。她张大着惊奇的眼睛,看眼前急匆匆川流不息的女人和那些被阉割的男人。在灰暗的巷道里,这些人涌来涌去就象一股灰色的潮。他们匆匆忙忙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像并不认识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天空是灰暗的明亮,映衬着枯的枝杈和阔大的伸展出来的房檐,那檐高傲庄严地向灰暗的明亮突起,垂挂的串串风铃在早晨的冷风中发出幽暗而凄凉的响声。
卫子夫觉得这永巷里的一切她都不喜欢。一切灰的,她无法看清。唯有风铃的响声和鸟的叫声能带给她一丝人间的感觉。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她不懂这皇宫的前面与后面为什么如此不同,这里是如此幽暗,幽暗得令人恐惧。她收敛了满脸的明媚,小心翼翼地被人带进这宫人侍女们居住的掖庭宫。她被指定住在甬道两旁无数笼子般小房子中的一间。她走进去,但却有一种被关押进去的感觉。并没有人锁住门,但她还是觉得她被锁住了。她觉得屋子里黑森郁闷,她像是被窒息了,她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气。那么陌生的幽暗,她害怕极了。然后,她又在那个被阉割的男人透骨的目光中,露出自己的胴体,穿上那套色泽黯淡的宫庭服装。夜晚,躺在榻上看着悬在屋顶的木梁,听着昆虫冰凉凄冷的叫声。夜静得出奇,连报时的沙漏中那细沙流动的细碎的响声也听得到。接着从遥远巷道的末端传来隐隐约约被压抑的哭泣。卫子夫害怕极了,难道她要在这里终老而死吗?她开始怀念在平阳侯府的日子,在那里她虽然是奴婢的身份,可是她有亲人,主子对她也亲善。她曾为得到天子的临幸而激动不已,她思量着终于可以在人见人爱的卫少儿面前有了可以炫耀的资本,可是眼前的这一切竟如一场噩梦。她向上苍祈求,她不再做什么富贵美梦,她只想回去,回到亲人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