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叫了一声:“二姨夫。”
老汉问:“你们家都好吧?快坐。”
“都好,都好。”
“哎呀,你咋不给我来封信,就跑来了?”二姨摸着我的头,又拽拽我的衣角,大哭:“十几年没见,这孩子咋老成这样了?”
我拉开提包拉锁,掏出一包熟白薯干,一包花生米,给表弟表妹们吃。
二姨忙架火做饭。这房子是一进两开,中间是厨房。她双手沾面,出来进去。一边忙乱,一边跟我说话。
“你头一个二姨夫病重那年,我回过一次北京。大红,把你表哥的东西先放到东屋去。”厨房里传出来切菜声,片刻,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这二姨夫是个肺气肿,我说老赵哇,你也别稳盘大坐啦。看是给张罗烟还是茶呀。”她刚说完,就亲自把烟拿来了,茶也沏好了。
“你二姨这个人是嘴一份手一份。”二姨夫说,“就是有点碎嘴唠叨,好话不会好说。”
我见二姨旋风般地忙,她大脸盘,双下颏,腆肚子,身穿一件油渍班驳的灰褂子,洗得变白的大裤裆裤子。这哪像个干部?整个一个家庭妇女。
“这是我亲外甥,他小时候在他姥姥家,是我把他哄大的。”她给我一支烟,自己叼了一支,我给她点着火。这是一盒太阳牌香烟,画着光芒万丈的旭日。
(bsp;墙上贴着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江水英女支书和革命样板戏《杜鹃山》里的女党代表柯湘的大幅剧照。使我明白了二姨在这个家里的显赫位置。
风箱呼哒呼哒响。
二姨夫问:“收成咋样?分红多少?”
“收成还凑合,分红是十分工3角9分。”
“听说你一口气盖了六间房?”
“是,是大年初二动的工。开春要出河工,生产队不支持我们这种五类份子的家庭盖房。”我的口气里带着炫耀,“我们县里恐怕也没有人敢在冬天盖房。“
“那管甚?”二姨像箭一样射到我的身边,“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放着工作不干,想当什么作家,你爸爸也不争气,当了右派。我听说你在口外骗了个对象,又打了光棍儿,是吧?活该,自找。”
“你看你,犯了更年期啦?娃娃老远的来这这,屁股还没坐稳,你就夹枪带棒的数落,哪壶不开提哪壶。”
“喝茶!发甚楞啊。不爱听了?早是干甚来的?可怜我那姐姐,她心不静啊,俩光棍儿大小子在眼前晃,愁哇,”她又哭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神经病。”二姨夫训斥她。
真是一阵儿冰雹,一阵儿大雨,一会儿太阳晒,一会儿阴了天,我发现,我此后将被这些所包围,我必须变成一个忍耐恶语和被亲人轻视的角色,我知道,这才开头,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头哩。
六。可喜!转战黄河河套混个老婆去(4)
4.果然,训斥、指责、恨铁不成钢的话如急风暴雨接踵而来。
“你小小的时候就不听话,就是一个败家子,给你买个什么玩意儿,你是玩三天半新鲜,然后,不是拆就是卸。人说;三岁看老,这话没错,哼,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成不了气候。”二姨把炕桌放在炕上,“要忍,要有长劲儿,想当年我跟你头一个二姨夫来到河套,只有他有工作,我成了家庭妇女,我就给人家挑毛衣,我们睡光板床,连一条毡子都没有哇。1957年整风,叫我给领导提意见,我就提伙食啦什么的,反正都是鸡毛蒜皮,芝麻大的小事,怎么样?这会儿你二姨不是稳稳当当坐在会计的岗位上吗?照样是国家干部。你盖六间破房有甚了不起?尾巴就翘到天上去?”
我只好忍住气,变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角色。
角色嘻嘻笑了:“我哪儿有二姨那两下子?会借风使船,看风转舵?”
她赶忙进厨房拿碗和筷子去了。”但是马上又回来了。
“我们全家都吃了,就给你一个人做的饭。”二姨又端上一盘菜,“老赵哇,还傻楞着干甚?拿酒,陪他喝两盅。”
“二姨,您骂我没出息,我还敢喝酒哇?”角色又嘻嘻笑了。
“怎么?骂你两句就不敢喝酒啦?你呀,真是赖狗扶不上墙。少喝点,解解乏。”
反饭是锅贴白面蒸饼,菜是猪肉、粉条、烩酸菜。
“木子,你一个人擎吃擎喝,到这这如同在自己家一样,我有病,喝不成酒,难活。”
二姨给我满了一杯酒,递给我:“你这孩子就是没星儿的秤,就认准当什么作家这一条道儿,现在,挨批挨斗的不就是这帮人吗?退后一步说,就算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就凭你那两下子,你能写出甚?你这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也不想想,你们李家祖坟上有那棵蒿子吗?喝,吃。瞅我干甚?”
一口酒喝得我脸烧耳热,那酒就在嗓子眼儿那儿咽不下去。
“木子,你不要把她的话往心里放,只当是耳旁风。“二姨夫说。
我的眼泪围着眼圈儿转,一股酸味涌上鼻腔。
啊!五尺高的男子汉让人家指鼻子剜眼睛地骂,虽然她是我二姨,虽然她是恨铁不成钢,但是,这骂里却多的是隔膜和不理解。还有一种瞧不起人的味道。我想:你诚然是国家干部,又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这样专横与武断?当着仨孩子的面,一点也不给我留面子。可是,你的话又哪点符合实际与逻辑?
“咋?嫌骂啦?你别来呀。我请你了吗?看你这丢盔撂甲的败兵样儿,还不是投奔我来了?”二姨把菜拨拉到我的碗里,“吃,吃完了给你妈写封信。”
我啃了一口饼,吃了一口菜,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又变成了角色。
角色说:“看您说的啥跟啥呀?您是我二姨,亲二姨,打是亲骂是爱嘛,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