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到不知道哪里的鬼迷洞里了。
承铎默然了片刻,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家乡的谚语?”
茶茶沉默地点头。
“果然是钟灵毓秀,是在什么地方?”
茶茶提笔一挥:“不记得了。”她神色冷然,仿若凛不可犯。
承铎看了她一会,忽然觉得这般盘问无聊极了。像茶茶这种家伙,她打定主意不说的事,你问她只是自讨郁闷。承铎这样一想,觉得好笑,就自己笑了起来。他这笑得莫名其妙,倒把茶茶弄得怪怪地望着他。
承铎便倚在矮几旁,懒懒地问:“茶茶,你有想过自己将来会怎样么?”
茶茶提笔写:“变成老太婆。”她终于也让承铎培养出了几分人才。
这让承铎有点诧异,仿佛这次回来觉得茶茶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整个人多了些生气。难道这是做饭做出来的,莫非一个人找到件心怡的事来做便果然找到了不少人生的乐趣?
“那只是玩笑。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有过什么期许,想要过什么生活,和什么人在一起?
茶茶只愣了一下,摇头表示没有。
这时,天早已黑尽。软榻一旁的窗外,透过二人的静默,响着初夏的虫鸣声。茶茶望着纸笔,而承铎望着她。
承铎轻声说:“倘若我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你会离开么?”
茶茶扭头望向他不动也不回答,承铎看出她在揣摩他的用意,叹了口气说:“你怕我么?”
茶茶再被他一问,觉得还是答不上来。似乎是有点怕他的。
承铎静等了一会儿,沟通的意愿未遂。他便越过茶茶,跳下软榻来,说:“睡觉。”
茶茶默默地下了软榻,默默地跟着他进了里面寝室,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躺了半天,却又睡不着。她听着承铎呼吸平稳,侧头看了看他,似乎已经睡着。
茶茶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自由,原本人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茶茶以为所谓自由终究是比较虚无的,也不见得就是多么难得可贵的东西。许多人看起来光耀过人,为所欲为,实则喜怒哀乐也不过和众多面目模糊的凡人一样。
就比如说承铎,他也必有做不到的事,也必有不可做的缘故。他每天也不见得就比茶茶过得更高兴。茶茶并不以自由为崇高,但她当然也渴望自由。只是对一个被桎梏久了的人而言,突如其来的自由反而是一种迷茫。
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她曾经一次次逃跑,尽管她不知道该跑向何处,尽管被抓到的代价十分惨痛。
那时候她想要的,就是跑到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让整个北国最丰饶洁白的雪将她覆盖。她的灵魂飘在半空,被风吹到最高的山颠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空旷。那就是她的自由,飞不起来,落不下去,无法埋葬。
承铎默默地看她抚膝坐着,长发流泻,月光如水般爬上她纤瘦的背。
他伸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茶茶回过头来,月光照耀着她的侧脸,她睫毛的阴影投在鼻梁上,皮肤像象牙般白,泛着月色的柔光,整个人如同梦幻一般。
承铎觉得自己想把她拉到怀里来,又怕她会在一握之际,便流离无踪了。他轻声说:“别想了,睡吧。”茶茶愣了愣,依言躺下,觉得心里顿时一片空白。躺了一会,侧身挽着承铎手臂也睡了。
过了不知多久,茶茶半睡半醒间,觉得承铎臂膀上的肌肉一紧。她猛然睁眼,承铎躺着没动,却眼望着屋顶。茶茶心知有异,悄悄松开他手臂,只听凭空一声风哨,眼前银光一闪,承铎已一跃而起。茶茶蓦然闭上眼,一阵寒气扑面掠过,随后兵刃一响,已在数尺之外。
茶茶微睁开一只眼,见有三个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将承铎围在核心,斗成一处。三人显然都是内功高手,除了兵刃的风声,不听一声响动。承铎几个纵跃,已退至寝室外间。他以一敌三,却似乎并不落下风。
缠斗片时,便听得倏然一声,显是有暗器出手。承铎听音辨位,闪身躲过,一脚踢到身侧被茶茶装满清水的铜盆上。铜盆飞到墙上“匡”地一声,随即摔落在地又“当”地一响,水花四溅,夤夜之中格外响亮。立时便有书房外院的侍卫奔来。
三个黑衣人听见人来,连发暗器。卧房外格内顿时如细雨击窗般,丁冬婆娑响成一片。忽听一声轻呼,不辨是谁的声音。外面侍卫已奔至门前,甫一破门,便有两人应声倒地。
火光闪处,两名黑衣人退入内室,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承铎手中拿着那个铜盆,盆底已插满如韭哉了好些日子。
一入四月便连日阴雨,搞得人难出门。承铎早上醒来,屋里暗沉沉的,耳听得外面淅沥细雨,他也就懒懒地躺着。茶茶裹得很严密,脸有一半埋在被子里,只有头发露在外面。承铎撩起一点被角,看她睡熟的脸。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把被角放下,却拉下来一些,掖在她颌下。
承铎下了床,自己穿好衣服,出了卧室。李嬷嬷迎面上来,见了承铎,眼中精光一闪。承铎立刻抢先道:“那点伤真的没事了,不需要躺在床上,我也不出去,就院子里走走。”李嬷嬷要开口,承铎马上道:“一会回来吃早饭。”说着,往东方的别院走去。
进了院子,明姬坐在台阶上,正碾着一撮药。承铎招呼了她一声,问:“你哥哥呢?”
明姬抬头见是他,笑道:“他一早到文渊阁去了。王爷找他有事么?”
“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么早他到宫里去做什么?这雨还没停呢。”
明姬皱眉:“是啊。可他说要查一下前朝的《起居注》,民间不许流传的,挟了伞就去了。他就是那样子,想起来做什么事,刮风下雨都不顾。”
文渊阁本是个大图书馆,在皇宫内立政殿之侧,其中经史子集,乃至世间绝本无所不有。东方如今有外职,又协理户部的事务,被准许出入其中,怎会不要这便宜。承铎不久就要回燕州主持战局,东方是要留下给他供应粮草辎重的,因而东方近日比他还要忙。
上次那个刺客的事,两人查寻了半天也找不出端倪来。不过以承铎这样的身份,敌人明里没有,暗里也总有那么几个,遇上一两回的刺客实在不算稀罕。承铎既找不着东方,便转身出了那院子。
明姬看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心里仿佛微微有些失望,拿了纱格筛那药末出来。
*
话说承锦这天早上起来,百无聊赖地在寝宫里消磨了半天,见雨终于停了,空气也还好,便想出去走走。因为连日下雨,她也无所事事,只好在寝宫里看书。现在雨停了些,她便想到文渊阁去查一本词典。
承锦换了衣服,也不带人,只说出去逛逛,便一径往文渊阁来。临出门时,就妆奁箱子里顺手拈了把象牙雕花折扇拿在手里。这个时节原本用不着扇子,然而那些王公贵妇手里的扇子也确乎不是用来扇凉的,不过是拿在手里装些文秀。承锦拿着它也不过是把玩,不至于甩着手走路。
她牵着裙裾,小心避过地上的积水,一路悠哉游哉走到文渊阁去。这文渊阁是分了经、史、子、集四部收藏的。承锦查着了她要的词典,叫人拿到下面去,自己又到南阁子上找一本裨史趣闻。南阁子是储史的地方,其中有一间上了锁的秘室,是专门存放本朝历代圣旨的地方,除非皇帝下令查阅,否则无论外臣内戚,一律不准擅入。
承锦记得那本书是放在南阁子右手边靠里的书格上。因这文书重地不能点火,承锦走到里侧幽深之处,光线便黯淡不少,只觉室内空旷。她认那架上大写的书名,认得十分费力,一路走到这个书格子的末端,还是没找到那本集子。
承锦直了直腰起来,忽然觉得耳侧仿佛有人吹气,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在那最昏暗的角落里,竟有一张金黄的面具反射着淡淡的光,显得诡秘异常,而很显然,那面具下还有一张脸,一个人。
一瞬间,承锦便想尖叫起来,然而比她更快地,那个人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拖在角落里。承锦惊恐极了,却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只盯着那面具下鹰一样的目光。这人显然是早就在这里的,只因承锦进来,他没了退路,偏承锦又一路走到最里面来。
那人的眼光也是阴晴不定,似乎在想到底要把承锦怎么办。就在这时,承锦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放开手。那黄金面具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承锦被他一松开,深吸了两口气,低声说:“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
说罢,对着那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转身提了裙摆,飞一般跑出去,也顾不上那人追没追来,跌跌撞撞一口气跑到文渊阁正殿上。
正殿上许多办事的官员正坐了几大排,各自查阅手头的文书。此时忽见有人跑进来,纷纷注目,等看清楚了是她,全都惊疑地站在那里。文渊阁主事赶过来行礼叩问。承锦扶着桌角喘息了两下,说:“南阁子上有刺客。”
那主事一听立刻喊了侍卫,便有数十人一起涌进南阁子里。
承锦坐下桌旁,握着双手,惊魂未定。过了好半天,侍卫长过来了,对承锦道:“殿下,臣等搜遍了南阁子,并不曾见有人。只在墙角下,捡到一柄扇子,不知可是殿下的?”说着,必恭必敬地捧上一柄雕花折骨象牙扇。
承锦接过扇子,道:“不错,扇子是我落在那里的。只是,你们可搜仔细了?”那侍卫长面露难色道:“弟兄们都在那里,每一个书格都搜了,确实无人。不知那刺客长得什么模样?”
承锦沉吟片刻,道:“我也没看清,仿佛有个人影晃了一晃,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她这话一出,那十数个观望的官员里便有“哎”的一声。承锦抬头看去,只见众人摇头的摇头,回座的回座,显然都觉得她大惊小怪。
承锦正要回转头来,忽然一眼看见桌角坐着个人,表情却大不相同,似乎想笑,又似乎觉得此事甚是有趣。他虽一句话没说,却比说了更让承锦生气。承锦咬咬牙,想起自己方才那样跑进殿来,都看在了他眼里,不由得恼火起来,瞪了他一眼,连那找好的词典也不要了,转身出了文渊阁正殿。
走下正殿石阶时,她不禁站住,向南阁子方向望去。侍卫们正从里面出来,算起来总有二三十人。承锦几乎要怀疑自己当时果然是看花了眼。她默然良久,身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承锦回过头来一看,正是那个姓东方的。承锦扭了脸只看着前面。
东方却不以为意,对她行了一礼,正色道:“敢问公主,方才那刺客是个什么样的人?”
承锦仍不回头,只想了想说:“我没看清,也许是看错了吧。”
“公主想必看得不错,只是你跑出来时,他已走了,侍卫再进去也找不着了。”
承锦回头,见他不像是嘲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说:“那个人,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面具,看不见脸。仿佛是穿了件暗色的衣服,站在角落里。他……他大概是想掐死我的,我说,我说我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我。他便把我放了。”承锦想到方才那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东方默然想了片刻,问:“公主瞧着那人可觉得眼熟?”
“眼熟?”承锦不明白他所问何意,“不,我不认得他。不过……不过他为什么放了我?”
东方想想,微笑道:“皇宫大内原有不少奇事,公主这样处置很对。此事不宜声张。公主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寝宫休息吧。”他笑得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承锦也不便多说什么,略有些矜持地下了石阶,头也不回地走出文渊阁去。她走出去老远了,还是忍不住要转头四望,仿佛那个有着鹰一般目光的戴面具的人仍在暗处窥视着她。
承锦看看天色还早,便不太想回去,且到各处逛一逛。信步走到御花园里,偏是进的中门。御花园中门临湖,湖边种着许多垂柳。承锦一眼看见那杨柳青翠,心里就有些添堵。她忽想起皇三子允宁的寝宫就在不远,不如就去看看他。
允宁幼年丧母,母亲出身又不好。这上上下下都是有眉眼高低的,所以皇子之中他的境况难免寥落。允宁却从小恭恪好学,勤谨本分。承锦也时常照顾他些。
她走到允宁寝宫正院时,见着一个老嬷嬷,仿佛是这院里管丫头仆役的。那老嬷嬷见了她,倒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承锦便问:“你家三殿下可在?”那老嬷嬷一愣,随即一脸笑意,对她点头:“是,是,这月季花开得可爱。”承锦无语地望了望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这老嬷嬷年老耳聋,糊涂成这样,怎么能管照允宁日常起居。承锦打定主意要跟皇后说一说,便不再睬她,自己径直进去了。
一路只遇见三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打扫,看见她都站住行礼,有些不知所措。一进堂屋便见允宁正在案上写字。旁边站了个小宫女却有些哈欠。那宫女先看见承锦,马上堆了笑,向她屈膝。
允宁抬头一看,搁下笔,笑道:“姑姑,这时候怎么来了?”
承锦笑笑,便在一侧席案旁坐了,说:“去了趟文渊阁,过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允宁过来陪她坐了,道:“多谢姑姑挂记。”
那小宫女低眉顺眼地斟上茶来。承锦接了,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只慢慢吹了吹茶,抿了一口,才放在案上,缓缓道:“你这里可怪,我从门口走到屋里没见一个人通报。跟皇子的人都是有份例的,你若缺人便该说给内庭署。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那小宫女脸色白了白。允宁平淡道:“侄儿素常读书时不喜人多,他们都知道,想必避了开去。”
承锦道:“这些事原不归我管,我也不过白说一声。你自己记得管照就是。”又问了他几句话,渐渐说了些闲谈趣事。忽然一个内侍宫监在门口禀报,散骑常侍东方大人求见。
允宁正要说话,承锦却轻笑道:“你这里的人果然机警,知道你读书不喜人多便都不在,你才一放下书,就都回来侯着了。”说着,端了茶杯喝水,又问:“这个东方大人是个什么人,怎么会到你这里来?”
允宁道:“他是五皇叔举荐到户部的,很有些学问见地。侄儿常约他叙谈,以长学识。”
承锦点头道:“既是外臣,你们且聊。我到里面坐坐,也顺便长点见识。”说罢,拿了自己那只茶杯,绕过木屏风进了内室。
允宁愣了一愣,便命那宫监去请东方。少时,东方进来。允宁站在席案边施礼道:“让先生久等了。”东方还了一礼,允宁便请他席案旁坐了。
“那天殿下说想看看民间杂文。我在昨晚在夜市上看见一册书,写得还过得去,拿来给殿下看着玩吧。”东方递过一本书来。
允宁这回总算是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了,接过来笑道:“那可好了,我读书累了也好消遣。”他拿起书来翻了两页,道:“前日老师令作一篇新文,题目是《里仁》。我不曾在民间住过,没有邻居,正不知要如何破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