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陵被这排山倒海之势的喊声感染,不禁跟刘时英对视一眼。刘时英知道裴陵怀念这生活,便又举手一挥。
看到刘时英的手势,将士们纷纷抽出腰中的兵刃。他们将刀枪敲击在盾牌上,并随着那金铁交鸣再次大吼:「皇恩浩荡,誓死报效。」
几个文官直了眼睛,赵东也张着嘴,没想到边关的兵士如此雄武。裴勇、裴义见了这阵仗倒是笑得合不拢嘴,追忆起往昔浴血沙场的经历来。
只有裴陵偷偷对刘时英道:「时英,你现在也懂得做面子活了。」刘时英但笑不语,背着后面诸人跟裴陵挤了下眼睛。
入了大帐,裴陵照例客套一番,几个文官也特意表述了皇上劳军的意思,众将附和完毕,刘时英便做了个手势命令传筵席的酒菜。
见筵席中还有官妓相陪,裴陵颇为不解。他知道这不是刘时英的风格,便用眼睛看了看刘时英,刘时英则是微微呶嘴,暗示裴陵来的那几个官员都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裴陵了然,暗笑自己当御史有了年头,连这种官场上必不可少的礼节性逢迎都忘记了。
他站起来举杯,挨个去敬众位武将的酒。口中道着大家辛苦,眼睛却按照刘时英信上的画像挨个对比,把跟定边王有勾结嫌疑的人都仔细观察了一番。
刘时英也借敬酒的机会观察了裴陵的随同,籍由他们跟帐中武将的眼神交汇,猜测他们事前是否与麾下众将有所联系,以助裴陵分析事态。
各怀心事,但表面上还是很畅快淋漓地结束了这场欢迎的筵席。
刘时英命人送几位大人下去休息,自己则带着裴陵回到营帐,跟裴陵叙叙离别之情。裴陵见刘时英比几年前更多了层沧桑,便取笑刘时英被边关的风沙给吹老了。
「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的你不见了。」裴陵戏谑地伸手,捏捏刘时英的面颊。
「当大将的,当然是威严些好。」刘时英挥开裴陵的手后,忽然出拳击向裴陵的面门,见裴陵堪堪避开又踢出一脚。那脚在中途忽然下沉,伏着地面,冲裴陵横扫过去。
「你这算哪门子的扫堂腿?」裴陵轻轻一跃,笑道:「你的招式少了灵气,多了稳重,不知道这算不算好。幸亏你当大将的,粗犷些也没什么。」
「你这算夸我?」刘时英不再动手,他拍拍袍子道:「你功夫好像没有退步啊。」
「没退,而且进步了。」裴陵指着山水图上江南的一处道:「我在江南做官,认识了几个武林中人,跟他们还学了学。你知道,文官比武将更难做,不仅要让百姓满意,让皇上满意,就连同僚之间的关系也得更加小心处理。加上中原武林黑白两道也猖獗,多学些东西,拓宽些人脉总是没错的。何况我这么讨人喜欢,自然混得好人缘。」
「你更滑头了,哈哈……」刘时英听到裴陵的回答,指着裴陵的鼻子笑得开怀。
「启禀将军,左大人回来了。」
刘时英跟裴陵聊得起劲时,门口的兵士进了禀报。
「他在外面,快请……」刘时英想让兵士把左三知叫进来,但见裴陵听到左三知的名字就皱了眉头,便转口道:「请他先回营帐休息。等正式宴会上,我再把朝廷来的几位官员介绍给他。」
兵士得令出去,刘时英转头看看裴陵,试探性地说:「他这几年又打了不少硬仗,有一次差点死掉。」
「哼,他这种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你就不用担心他会死。时英,聊他做什么。你弄一套兵士的袍子,借我穿穿。来到边关,看着你们的打扮,我心里发痒。」裴陵抽出刘时英腰间的佩剑,口中啧啧有声:「人长了岁数,剑却越活越年轻,锋芒比当年更盛啊。」
「沾染了战场的杀气,难免。」刘时英叫进来兵士,让他按照裴陵的身量弄一身普通兵士的衣袍来。
兵士飞快去找了送来,裴陵见还是崭新的,猜是那衣服的主人还没有穿过。他递给兵士一些银两,请他给那人补偿,然后又躲到屏风后面换衣服。待走出来,人已经变成意气风发的下级兵士了。
把兵士们随身携带的朴刀挎在腰间,觉得自己再次变成了边关人的裴陵大笑着拍拍刘时英的肩膀:「你那兵士机灵,连刀都准备好了。本新兵打算出去逛逛,将军你一个人先在这里休息。」
「且慢,营中纪律严格,你随便走动,会被盘查。带着这个,去哪里都没问题了。」刘时英递过一面腰牌。见裴陵兴奋得如孩童一般,知道裴陵是当文官憋得太久;原本是个性张扬些的,经过几年的磨练虽有收敛,可天性总是无法泯灭。看着裴陵身穿兵士衣袍意气风发地走了出去,刘时英拊掌而笑,眼中满是欣慰。
出了营帐,裴陵就无头苍蝇一样在军营里面乱转。巡逻兵士想上前盘查,但看出裴陵腰间系的腰牌,就退了下去,但或许因为裴陵面生,他们便都不由自主地钉住裴陵看。
如是走了一段,裴陵在感叹刘时英治军严格的同时也不胜其烦,毕竟被一堆粗犷的汉子用诡异的目光看来看去总觉得不舒服。他四处张望了下,发现营盘边上有狼烟升起,便想到该是点平安火的时候了。
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平安火号了。裴陵淡淡一笑,往那燃烟处走去。
营盘边上,草依然茂盛,只有一块被清理得整洁、干燥,那中央有一堆狼粪,而烟火就从中升起,直上云霄。
有平安火,可看守燃放平安火号的兵士呢?
裴陵没见到兵士,很是诧异。他左顾右盼,结果发现狼烟右前方的草丛里,有呻吟求饶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兵爷,求求你,饶了小的吧。」
「闭嘴,不好好伺候大爷,小心把你的屌割下来喂狼。」
听到那对白,裴陵皱眉,他大踏步走过去,拨开杂草,看到三个兵士正在一个奴隶模样的人身上发泄欲望。那奴隶看到裴陵过来,不禁一哆嗦,而几个兵士则笑了起来。
「新来的?你得等一下,我们是老兵,所以得先快活了,才能轮到你。」一个兵士已经发泄过了,他见裴陵进了草丛,便系上裤带,很大方地把自己空出的地方让给裴陵。
「别再这么对他了。他后面出了太多的血,你们再玩下去他会死的。」裴陵见那奴隶脸色青白,就开口劝阻还未停止动作的两个兵士。
「小兄弟,你还年轻。你不知道长期在军营里的苦闷。这里没有女子,又都血气方刚,不找军奴找什么?虽然刘大人下令禁止过,但咱们不还得偷偷玩嘛。你长这么好,肯定是看不上这军奴。改天我介绍给你几个好看的,你定然会喜欢。」那兵士见裴陵一脸不悦,还以为裴陵是嫌弃那军奴样貌。
「我说停下你们听不到吗?」裴陵见其它两个兵士犹自动作,便上前将那两人从军奴身上拽开,并把那军奴被兵士丢在一旁的衣服捡起,还给军奴。
那军奴唯唯诺诺,不敢伸手接,但目光中又带着渴望,他不明白裴陵穿得这么整洁、相貌又好的人为何会维护他。
「喂,新来的,你太不懂规矩了吧?」先前好整以暇的兵士见裴陵把其它两人推倒在地,就黑了脸,上前扶起同伴,恶声问裴陵道:「你谁手下?」
说罢还看了眼裴陵的腰牌,但那腰牌只管进出,不表明级别,因此他们见裴陵的穿著打扮,便以为是新来的同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都是皇上的手下。」裴陵示意那军奴先走,那军奴看了眼几个兵士,却不动地方。
「呵呵,小子,你以为你为他出头他就好了?即便今天我们看在你的面上放过他,但日后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他。」那兵士见到军奴懦弱模样,咧嘴大笑。
「纵是如此,逃过一次总是好的。何况军奴也是人,你们不应该如此轻贱他的性命。」裴陵推了那军奴一把,接着道:「你们今天放过他,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就好。」
「嘿嘿,虽然上面有令不许咱们私斗,不过玩玩也好。」那兵士制止了旁边要追军奴的两人,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把裴陵围住。
看那三人煞有介事的样子,裴陵颇感好笑。他扎稳马步,勾勾手指,让三个人打过来。那三人见裴陵态度轻慢,便都狰狞着,朝裴陵扑过来。
裴陵虚挡几招,心里倒对这三人有些佩服。他发现这三人身手矫健。如果普通兵士这般能耐,可想而知其它更高阶的将士本领如何。
别的不说,刘时英那家伙治军手段还不错呢。裴陵想到这里,露出微笑,忽然张口大喊一声,向见势不好便一起扑上来的三人踢去。
那脚力道重若千斤,把三个壮实的兵士踢了个后仰。
三个兵士吃了这么大的亏,也顾不上惭愧,从地上爬起来,就嗷嗷喊着冲裴陵拔出了刀。裴陵见到他们这样,笑得更开心。他接下腰中的朴刀,却没有拔,反而是丢在了地上,接着,又亮门户等三个兵士冲过来。
「军中有令,不许私斗,难道你们当它一纸空文?」
四人对峙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四人扭头,见一个将军打扮的男人往这边走来。
那三个兵士一看,脸上倏地变了颜色。都收刀跪在男人面前道:「左大人,小的错了。」
「错了怎么办?」左三知把自己腰间的佩剑丢在地上。
「军法论处。」三人为首的那个丝毫犹豫都没有,拿起佩剑便要自刎。
左三知却在那那挡了他的势头,「身在边关,不死在战场上为家乡父老争光,却死在这种事情上,你们不觉得丢人?回去把事情报告给你们的总旗,自己领罚。」
左三知接过那兵士恭敬捧上的佩剑,挥手让那三人走。那三人飞也似离去,只留左三知跟裴陵,面对面站着。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把我从三人的包围中救了出来?」裴陵拍拍衣袍上的灰,看着左三知的脸,似笑非笑。
「我救的是他们。」左三知上下大量裴陵这一身打扮,「你穿这兵士衣服倒很合适呢。想重新在军营开始?要不要从下级兵士做起,伺候某些将官……譬如在下。」
「既然离开了,就没打算回来,更何况是给某些无耻之徒当属下。」裴陵捡起自己的朴刀,重新挂回腰间。他见左三知一步步靠近自己,便低垂眼问道:「你是不是还恨我?」
「恨意是难以消除的,这点上,我们彼此彼此。」左三知数年未见裴陵,此刻看到裴陵穿着兵士的衣服,恍然又似当年的军营了。只不过,当年的将军变成的现在的钦差,而当年的军奴则变成了将军。
「是啊。我也想了很久,才明白。」裴陵笑笑。他语气低沉,但脸上没有阴霾,「当年,我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不过这些年处理一些民间的案件,多琢磨了些人和人之间的种种,才发觉我当年对你有些地方过份了。所以,你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彼此,所以我觉得如果你也恨我会比较好。」左三知看着裴陵从身旁走过,在擦肩的瞬间,他轻轻唤了声「裴陵」,止住了裴陵的脚步。
「但是你对我做的,却比我对你做得更过份。」裴陵转头,对上左三知的双眸,犹豫了下,又道:「其实都差不多,我对你做的事情很……很严重。」
「知道就好。」左三知扭头望向营盘外的远方:「听说你娶了京城高官的女儿?」
「没有那回事。」裴陵皱眉反驳,又缓下语气道:「听说你在边关常流连风月之地?」
「那是别人胡说八道。」左三知转身,拉住裴陵的胳膊:「你明白,我一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别说风月之地,走在街上,就算对面是多高贵的良家女子,我左三知看都不看一眼。」
「我知道你心性骄傲……众兵士围着你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那样的人了。」裴陵没有挣开左三知的手,他伸手抚上了左三知的手背,轻声道:「你的手更粗糙了。」
「战事太多,能活着就谢天谢地,哪里管得了手?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胡人的刀太锋利,而我们的甲冑总不够坚韧。」
左三知犹豫了一下,握助裴陵的手接着道:「如我我再谨慎点,或许你已经是边关大将军了,那么,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经历那样多的挣扎……不过,你的官声很好,在边关这些年,我常听江南的兵士谈起有个胆子比天还大、敢为民做主的裴大人。」
「你这种人死掉也罢,免得祸国殃民……从前的事不要提了,都过去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在那里杀来杀去。」裴陵转头看向远方:「从前总觉得年少轻狂是说别人的,后来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人有傲骨是好事,有傲气则未必。太锋利的话,就变成了一柄剑,可以割伤自己和别人。」
「我亦是双刃剑。」左三知从后面靠近裴陵。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指尖轻轻抚摸裴陵的脸颊。裴陵没有动,他任左三知的手指在脸颊上游走,待路过唇边时候,才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左三知吃疼,但连声闷哼都没有,反而把那根手指送进裴陵口中更深处。裴陵含住了那根手指,转身看着左三知黝黑的双眸,再次狠狠咬了下去。
「如果咬断了,你得吃进去。」左三知伸手抓住裴陵的手,拧起眉毛道。
「你我都不是坦白的人,虽然这样没什么不好,但我们对彼此的恨意却都是旗鼓相当的。」
「你的肉太硬。」裴陵张口,让左三知收回那根流血的手指。
左三知把那根手指上的血涂在裴陵的唇上,尝试弯了下,觉得还能动,便开口骂裴陵道:「十指连心,你好狠啊。」可骂完,嘴角又微微翘起:「要不要看我身上的伤痕?」
「看那个做什么?有什么好看。」裴陵皱眉。
「这么久没有看,你不想吗?当年你可是抱住不放,还在我耳边……」左三知故意吞掉最后两个字,伸手搂住了裴陵,不顾裴陵的反抗,吻上了裴陵的唇,把裴陵压倒在草丛中。
喘息,撕扯。裴陵的衣服很快在左三知的掌中敞开,而左三知那布满伤痕的胸膛也在裴陵的手下裸露出来。
「裴陵。」压抑地念着裴陵的名字,胸中的可望开始汹涌澎湃。左三知低头,用嘴唇亲吻着裴陵的额头,手也将裴陵抱得牢牢,彷佛松开手,裴陵就会消失。
他不停地吻着裴陵,脸颊、嘴唇、耳垂、脖颈、胸膛,炽热的唇在裴陵的身上游走,让裴陵发出不可抑制的喘息声。
多少年了?而这些年又可以换算成多少天?每一天,都是孤单,除了兵刃的寒冷与烛火的漠然,身边什么都没有。
而怀中人的事情,也不过是道听涂说一样从别人口中得知。因为不是刘时英,所以从来接不到一封信,每次听到大婚的消息也只能抱着忐忑的心情去跟刘时英旁敲侧击,直至刘时英否定了传言才安心。
可不久,另一个传言又传入耳中。反反复复,身处永不超生的地狱一样的折磨,除了拼命杀掉敌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可以拥有遗忘的瞬间……终于见到了,却或许不过是片刻的相处。
抱住裴陵,停下亲吻,左三知就那么压住裴陵,把头贴在裴陵的头旁,倾听裴陵和自己的喘息,听着彼此的心跳。
他合上眼睛,感受裴陵用手臂慢慢搂住了自己的那刻,心中纷至沓来的复杂情绪。而那万种心绪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那个叫喜悦的。
「怎么没力气继续了?要不要我来继续?」裴陵戏谑地扳过左三知的脸,翻身将左三知压在身下。可看到左三知那片刻间布满血丝的双眸,心却彷佛被狠狠撞了一下,轻轻颤起来,却撕裂般疼。
这样的表情便是思慕吗?这个男人是如此思慕自己?那自己呢?那自己呢?自己的眼睛为何滚烫热辣起来?抬手去摸,为什么指尖还有湿意?
「如果你想,就继续吧。」左三知伸出手,把裴陵的头抱住,按在自己的颈窝处。他抚摸着裴陵的头,慢慢拍着裴陵的后背,试图让裴陵微微抖动的身体安静下去。
「不……」
不继续,谁也不要继续,就这样吧。
就这样把身体贴在一起,手挨着手,头挨着头,两个人靠在一起,安静地躺着。
只要躺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起码,在心中知道这个男人活在疆场就够了。
裴陵扭头,朝左三知的颈窝处亲过去,嘴唇贴上,便没有离开,就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趴在左三知的怀中,与左三知手指交握,纠缠得不分彼此……
天空黯淡下来。风吹草动,泥土的清香被卷入鼻中。发丝有些乱,但谁也没有去整理。
手还是紧紧握住,而彼此的唇,不知分分合合了多少次,每一次,都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像是生怕更进一步,一切就会粉碎,被风吹的七零八落,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裴陵。」长久的沉默后,左三知终于开口。他抚摸裴陵的额头,用舌尖舔过裴陵的眉、眼、睫毛。
「嗯?」闭着眼睛,裴陵享受那轻风般的亲吻,他微微翻身,仰面躺倒,用手指逡巡左三知的脸,触碰每一个地方。离开得太久,那些手指曾经熟稔的眉眼,指在梦中出现过,而醒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留半枕席的孤单。
「军号响了。」左三知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从地上站起来,又把裴陵也拉起。
「嗯。」军号响了,就得回去。晚上还有劳军宴,而自己,偏偏是钦差。裴陵站起来,拍打着身上沾的草,又将衣服整理好。
同时恢复成衣冠楚楚的模样,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过。左三知看着裴陵的眼睛,发现裴陵的眼睛也有一抹阴沉。犹豫了下,他倾身在裴陵的唇上留下了亲吻,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