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阅读_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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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是正常的。

对于别人的痛苦,我们很容易藉移情作用而发生同情,有时候旁观者的想象甚至会超过当事人的身受。但是,移情毕竟不是身受,所以真同情是很难的。

我们最爱的还是自己,最怕的还是自己的死。于是我勉励自己:就把我所爱的人的死当作我自己的死来对待吧,只要我能怀着自尊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也就能平静地面对这个悲剧了。可是,我立即发现,我的自尊包含着自欺,因为这终究不是我的死,我无法真正感受这个即将死去的小生命的可怕解体。如果我真做到了平静,也只是对另一个生命的疾苦业已麻木了而已。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5)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我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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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强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偏是我!

不幸者对不幸者又会如何呢?

一个丧子的母亲获悉另一个曾与她比邻而居的母亲不久后也丧了子,同病相怜的悲悯敌不过幸灾乐祸的欢欣,她在屋子里又笑又闹,接着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大声问道:“尽管我很同情她,但我还是感到高兴,我不应该吗?”

可怜的女人,当然不应该。不幸者理应互相同情,要不你们还能从哪里获取同情呢?何况别人的苦难并不能消除你的苦难,她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难道能因此复活?

不对,即使杀死她的孩子就能救活我的孩子,我也决不肯这样做。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感到高兴。我是一个坏女人吗?

你不是坏女人。我明白了,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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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羞愧地躲开那些遭了不幸的人,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悲伤不该受到搅扰,也因为一旦相见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对于我来说,没有比向不幸者说同情话更难堪的了。

现在,我自己遭到了不幸,那些和我性情相似的人也躲开了我。在这小心翼翼的回避背后,我能感觉到那一份体贴和窘迫。

有一天,我把他们请到家里。

“什么也不用说,或者随便说些什么。”我微笑着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渐渐活跃起来,说着平时关心的种种话题。

送走他们后,我感到一阵轻松。我终于把他们在沉默中分担的我的不幸全部收归己有了。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三部分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品味着复苏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1)

妞妞醒了。她侧着脸,睁着眼,一动不动。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很明亮。她是个小盲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但是,这无碍她享受酣睡乍醒的安谧的快乐。她静静躺着,品味着复苏的愉悦,如同一朵花慢慢开放,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

孩子醒来的第一阵话语,恰似早晨的第一阵花香,多么清甜。我常常虔诚地守在她的床边,惟恐错过这个珍贵的时刻。妞妞觉察到我在场,轻声唤:“爸爸。”然后甜甜地笑了。有爸爸迎接她返回人间,她感到高兴。

妞妞说话比较早。八个月,她会喊“爸爸”。九个月,会喊“妈妈”。一周岁,会自呼“妞妞”。一岁一个月,会说二、三十个词,包括若干双音节和三音节词。一岁二、三个月,会说包含二至四个词的完整句子,会说“不”,因而能够相当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了。一岁四个月,会准确地使用人称代词“你”、“我”、“他”和疑问代词“谁”,几乎能自由地表达她想表达的任何意思了。

“世界本身就体现在语言中。”对妞妞来说,当代解释学的这个抽象原理乃是她的最真实的生存境况。她一无所有,只有语言。生活在一个没有亮光、色彩、形象、表情的世界里,她从语言中听出了最明亮的亮光,最鲜艳的色彩,最生动的形象,最丰富的表情。每当她听到一个新词的时候,她是那样兴奋、快活、陶醉,一遍遍摹仿和回味。正是对语言的这种不寻常的新奇感,使她有了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平时大人不经意说的话,她往往不知不觉地记住了,又出其不意地用上了。每一个被她掌握的词都和她息息相关,牵动着她的情绪,能使她笑,也能使她哭。在她的世界里,词不是概念,而是实体。她对词的这种关切和敏感比她的语言能力更使我吃惊。

我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从妞妞咿呀学语开始,我就时时守在她身边,恨不能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拣起来,藏进我的保险柜里。在追踪她的语言发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所谓大人教孩子说话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孩子更新了大人对语言的感觉。对孩子来说,每一个新学会的词都是有生命的。被成年人功利的手触摸得污迹斑斑、榨取得奄奄一息的词,一旦经孩子咿呀学语的小嘴说了一遍,就是一次真正的复活,重新闪放出了生命洁净的光辉。

就在妞妞视力趋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语言能力觉醒了,这使她的终被封死的屋宇透进了新的亮光。每掌握一个词,她的屋宇就多了一扇窗户。许多词,许多窗户。当我看到她越来越能够自由地表达她的意思时,我确实相信,她是生活在光明之中,以至于常常忘记了她是一个盲人。也可以说,每一个词是她的一盏灯,当她自得其乐地哼唱着“灯灯亮了,灯灯灭了”这支她喜欢的歌谣时,她确实是沉醉在她的万家灯火的美丽世界中呢。

一岁半的妞妞,她的屋宇已经敞开许多窗户,点亮许多明灯。她生活在这个被语言之光照亮的世界里,自由快乐。我们走进她的欢声笑语的屋宇,流连忘返。可是,就在这所屋宇被照得通体明亮之时,它突然崩塌了。

妞妞只活了十八个月。一岁半的妞妞,永远闭上了她的伶俐的小嘴。

世上已经没有妞妞,没有她的明亮的屋宇。我眼前一片黑暗,我瞎了。

灯灯亮了,灯灯灭了……

亲人们和妞妞自己

'爸爸'

妞妞词典里的第一个词,并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个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个最卖力地巴结她的人,一个从她出生开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称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会说的词是爸爸,这并不稀奇。

妞妞八个月。那些天里她和我格外亲,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娇唤,迫不及待地朝我怀里扑来。在她的娇唤中,“爸”这个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许是无意的吧。可是我终于不能不相信了,只要我抱她,往往一声接一声,一连十来声,她喊我应,其乐无穷。

若干天后,雨儿抱着她,靠在沙发上。我进屋,她似有觉察,身子动了一下。雨儿问:“妞妞,爸爸在哪里?”她朝两边张望。我刚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格格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的孩子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声“爸爸”,这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对你的父亲资格的确认,面对这个清纯的时刻,再辉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里甜得发紧,明白自己获此宠赏实属非份。

“妞妞,花裤子是谁买的?”

不管怎么教她是妈妈买的,她的回答永远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欢快起来,手舞足蹈,接着抓住我的手,一连喊了十几声“爸”。我怕她兴奋不再睡,故意不应。她毫不气馁,没完没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欢呼她的胜利。

醒来后,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实在困极了,有点儿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说: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话音刚落,响起她的清晰娇嫩的声音: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2)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在我怀里又连声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边总是回响着妞妞喊“爸”的娇嫩的声音。她一喊总是一长串,每天要喊一百声,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凑近她,只见她睁大一双盲眼,炯炯有神。觉察到我,她眼中闪过笑意,说:“爸爸,小心肝。镜,镜!”说着伸手抓去我的眼镜。我说:“真可爱。”她马上接上:“喜欢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胧中,她脸朝我,仿佛在凝视,然后突然连声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欢不喜欢爸爸?”我问。

“喜欢,”她答,又断断续续说:“爸爸,喜欢爸爸。”

她稳稳地站在大床上,我对她说:“喂,妞妞真棒!”她一边笑喊:“不得了!”一边朝我走来。我要去漱洗,说:“等一会儿。”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毕回来,学她:“找爸爸!”她随即应道:“找到啦!”

她连连唱:“给爸爸吃,给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说:“真香,真香。”她从容答:“给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着药。她摸着了,说:“爸爸疼。”我问:“怎么办?”她答:“妞妞哭。”接着马上说:“好爸爸。”

“妞妞,妈妈抱,爸爸手疼。”雨儿说。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说。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让她下来,她偏说:“上!”阿珍说:“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后来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说:“爸爸疼死了。”

这些天她老说:“爸爸疼。”说着就伸出小手来摸我。打她的小屁股,问:“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说:“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发病,疼得无法入睡。我彻夜抱着她,在走廊里徘徊。

已是深夜,静极了,我们沿着走廊来回走呵走,父女俩都不吱一声。她躺在我怀里,睁大着眼,时而转换一下视线,仿佛在深思着什么。好久,她轻声告诉我:“磕着了。”我说:“爸爸心疼妞妞。”她说:“心疼爸爸。”又过了好久,她仍用很轻的声音说:“回家家听音乐。”我抱她回屋,听着音乐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静。“磕着了,”她又告诉我。我说:“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说:“爸爸办,办好了。爸爸想办法。”她相信爸爸永远会有办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必要而又无用的谎言。

“找爸爸,找爸爸……”无论睡着醒着,我总听见妞妞的声音,时而是欢快的,时而是哀切的,由远及近,飘荡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妞妞常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是游戏,后来成了病中对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在梦中也说着这句话。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远的哭声,爸爸是永远的疼痛。

'妈妈'

妞妞说话的兴致似乎有起有伏。在会说“爸爸”之后,她有一阵子不爱开口了。然后,又一个词在她的混沌语言中清晰起来。

当然是“妈妈”这个词。

她在床上玩,拱着小屁股,竭力想爬,但还不会挪动手,一不小心,向一侧翻倒,变成了仰卧。她真着急,嘴里直嚷嚷。一会儿,她又趴着,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最清晰的便是“妈妈”,还有谁也听不懂的非常复杂的音节。

深夜,妞妞醒来了,把脸侧向睡在她旁边的妈妈,伸出一双小手,一声声呼唤:“哦,哦!”

这是四个月上下的妞妞,她渴望表达和交流。轻声对她说话,她会静静望着你,时而动动小嘴,似乎也想说什么,时而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应。她还经常“啊啊”独语,显然从自个儿发声中获得了快乐。

雨儿搂着妞妞,彼此开始用没有字符的声调交谈,你来我往,谈得十分热烈。她是一个和孩子说话的专家,擅长我所不懂的无字童语。她不像我,并不妈妈长妈妈短的。我相信这是妞妞喊“妈妈”比喊“爸爸”晚一个月的一个合理解释。

妞妞在床上翻滚,忽然自己玩起了组词游戏。这时她的词典里暂时还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词。她不停地喊:“pa爸爸!”“pa妈妈!”她一定觉得有趣,喊了又喊,上了瘾。“pa〃是什么意思呢?我替她翻译:破爸爸,胖妈妈。

后来,妞妞真的特喜欢说“胖妈妈”,一遍遍大声说,脸上往往还带着狡滑的笑容,露出一种津津有味的表情。

有一回,雨儿对我说:“我真累,又瘦了好几斤。”

话音刚落,只听见妞妞大叫一声:“胖妈妈!”

她是否从妈妈的一串话中辨别出了“瘦”这个词,并且知道“瘦”和“胖”是反义词呢?当然不可能。由于她目盲,她甚至不可能懂得“胖”这个词的含义。但我相信,她从我们常常对这个词报以嘻笑而领会了它所具有的嘲谑意味。

我躺在床上,妞妞爬过来,摸到我的肚子,便喊:“妈妈。”以前她摸到过妈妈的胖乎乎的肚子,所以以为凡肚子必是妈妈的。我笑了。她立即更正:“爸爸。”

第九章妞妞小词典(3)

对于妞妞来说,妈妈是更肉体的。她常常摸着妈妈的身体做语言练习:“头发,鼻鼻,小嘴,丫丫……”她对我并不这样,我身上使她感兴趣的东西只是一副眼镜。

这是雨儿和妞妞共同的作品,妞妞时年一岁三个月。

雨儿:“从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

妞妞:“猫咪。”

雨儿:“它和妞妞是——”

妞妞:“朋友。”

雨儿:“有一天她们去花园——”

妞妞:“玩。”

雨儿:“花园里有——”

妞妞:“树—草。”

雨儿:“猫咪玩得真高兴,它走丢了,妞妞——”

妞妞进入角色了,瞪着盲眼,用焦急的声调嚷道:“真着急!”

雨儿:“她喊——”

妞妞:“猫咪!猫咪!”

雨儿:“猫咪听见了,回答——”

妞妞:“咪呜,妞妞,咪呜。”

雨儿:“妞妞找到它了,和它——”

妞妞:“握握手。”

雨儿:“她们一起——”

妞妞:“回家家。”

妞妞如此喜欢这个编故事的游戏,每次讲完,总是要求:“再讲,再讲!”于是重来一遍,仍然兴致勃勃。

妞妞躺在床上,她拉着雨儿的衣服说:“找妈妈,妈妈在这儿呢。”雨儿说:“宝贝。”她问:“干吗呀?”雨儿坐起来,喂她吃西瓜。她吃得高兴,突然说:“妈妈好。”

后来,雨儿极困,把她放到床上,想走。她连连说:“妈妈坏!”

阿珍说:“让妈妈休息,妈妈太累了。”她说:“不怕,太累了,不怕,不累。”她在妈妈身边跳得欢。阿珍催她:“妞妞走。”她边跳边说:“不走,不走。”说着突然停止跳跃,爽快地大喊一声:“走吧!”让阿珍抱走了。

我和雨儿拌嘴,对妞妞说:“爸爸不理妈妈了。”

她喊起来:“理妈妈!”

'珍珍'

在妞妞的世界里,除我和雨儿外,阿珍便是最亲近的人了。她喊阿珍叫“珍珍”。

阿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农村姑娘,常常是寡言的。可是,和妞妞在一起,她总是有说有笑,妞妞词典里的好些语汇来自她。在她面前,妞妞又乖又淘气,有时甚至是任性的。

“妞妞,你很久没有叫我啦。”阿珍对妞妞说。

妞妞正躺在床上,这时便转过身去,背朝阿珍。我看见她窃笑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身来,清晰地喊道:“珍珍。”

阿珍问:“妞妞,我叫什么呀?”她认真地盯着阿珍,说:“珍珍。”阿珍要求:“再叫我一下。”她嚷起来:“叫珍珍干吗呀!”

阿珍在厨房做饭,让妞妞坐在卧室的地毯上,说:“妞妞,不要动。”她立即答应:“妞妞坐好不动。”直到阿珍做完饭回屋,她果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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