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易行难哪……
俞清婉挽着菜篮,站在熙来攘往的菜市中,看着周围吆五喝六的小贩以及唇枪舌剑讨价还价的买菜大婶们,有些无措。不知该从何入手。
空气中,各种气味混杂,渐浓的血腥气味,刺激了嗅觉,感觉有些不舒服。
肩头被迎面走过来的人撞了一下,然后被人家甩了一个白眼——
“干啥咯,让让道!”
“对不起。”俞清婉连忙道歉,让了路,退到一边仅有的角落站定,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菜篮,忍不住蹙眉。
“咦,仇夫人,是你啊?”
她抬头,见走过来的人,是那日深夜来药铺的戚叔。
戚叔扫了一眼她的空菜篮,表情有些诧异,“怎么,仇夫人你今日亲自到菜市?往日不是四喜送的吗?”
“我——”俞清婉张嘴,想说原因,结果又被戚叔抢过了话头。
“我知道了,是为了仇大夫吧?”戚叔乐呵呵地说道。
“嗯,算是吧。”他这么说,也没错。节省开支,补贴家用,应该也是为仇于新着想。
“那你想买些什么呢?”戚叔问她。
“这——”俞清婉有些犯难,“戚叔,你说呢?”
听她如此问,戚叔想了想,“今天的鱼不错,肥着呢,回去红烧了吃,保管鲜美。”嘴上说,手上自动接过俞清婉的菜篮,引她到一家鱼摊前,“你看看,喜欢什么尽管挑。”而后对卖鱼的小伙子努努嘴,“六儿,这是仇大夫的娘子,可要实在。”
俞清婉探头,看着摆在摊铺上鱼,一股腥味入鼻,难受得很。
“行啊。”六儿爽快地回答,转头看俞清婉——原来这就是仇大夫的夫人啊,眉清目秀,只可惜了那脸——直到腰被人捅了捅,瞧戚叔瞪他,意识到不妥,忙收回目光,“仇夫人你尽管选,保你满意。”
见俞清婉的眼神游移,似乎犹豫不决,他转身蹲下,“哗啦”一声从身后的大水盆中捞起一条尺把长的鱼,甩在案板上,溅起的水花打在俞清婉的眼上。
“看这个怎么样?今年堰塘六百尾才出了一百多尾花脸鲢鱼,像这么大的,也就十几尾呢。”
“好家伙。”戚叔拍手,征求俞清婉的意见,“仇夫人,你看呢?”
“嗯,那就这条吧。”俞清婉拿衣袖抹了抹眼,看案板上一张一合艰难呼吸的鱼嘴,一时竟觉得不舒服起来。
“好好好,夫人我这就替你宰杀了。”小六应声,手脚麻利,抓起一旁的木捶,又快又恨地朝鱼头砸去。
鱼身挣扎着摇摆了几下,不动了。
将鱼扔在秤上量了重,小六扯下一边的草绳,三下五除二,从鱼嘴中穿过,结了个环扣,递给俞清婉,“好了夫人,七斤四两,算五十文好了。”
俞清婉捂着嘴,惊骇地看着送到眼前的鱼,头部血肉模糊一片,被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拽着,翻白的死鱼眼睛,恶狠狠地对着她。
“不……”胃里翻江倒海,她退后一步,惊慌地摆手。
“夫人,你怎么了?”戚叔与小六面面相觑,搞不清仇夫人为何突然失态。
“仇夫人,你是嫌贵了么?”小六猜想缘由,而后拍拍脑门,伸长手,草绳触到俞清婉的手,“那这么着,难得你光顾,就当我小六送给仇大夫的,不算钱。”
指间感觉到一片濡湿,俞清婉的脸色瞬间白得吓人,猛地缩回手,菜篮掉在地上,她转身踉跄着跑开,似乎身后跟着什么魑魅魍魉索命一般。
“怎么回事?”小六尴尬地望了望还提在手中的死鱼,纳闷地问戚叔。
戚叔摇摇头,弯腰拾起菜篮,寻思什么时候给仇夫人送还回去,“可能是深居简出的,大概没见过你这么杀鱼的手法,吓着了吧。”
高举的铁锤,疯狂的打砸,锥心的痛楚,迷瘴下的鲜血,以及,无以复加的刻骨记忆……
脑海里,一些场景反复回放,膨胀开来,挤压着她的头颅,就像万把利刃,狠狠地插入,刺痛得无法忍受。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没了气力,双脚一软,终是瘫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气息难平。
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了脸颊,胃里的酸水不断上涌,张嘴,遏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吐得撕心裂肺,像是五脏都要被呕出来,一直吐到胃里空空如也,吐出了绿色的汁水,再无其他可呕,才总算平静下来。
俞清婉喘息,抹去唇边的秽物,抬眼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城南外的饮马桥下。
她挣扎着坐起来,挨近江水,拾起裙裾,清洗去方才不小心吐在上面的污渍,而后,靠着桥墩,任裙摆晾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深冬的寒意,从地面透过棉衣不断浸入肌肤,;江面的冷风,源源不绝地吹了过来,冻得她的双颊发红。
她无动于衷,因为她的心,比这更冷。
三年来不断在她梦中纠缠的场景,令她日日难以安睡。如果,只当作是梦一场,也许她会一笑了之,可惜,只有她知道,这不是梦,所以,她逃避不了。
已冻得通红的指尖,颤抖地摸上自己的脸庞,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一一勾勒形状,侧目望向水中,是一张眼神迷茫的女子面容。
俞清婉凄然地笑了笑,呻吟一声,双手捂住颜面,双腿屈膝,埋首在膝间,泪水潸然而下。
这不是她,不是她……
若不是那一天,若不是那一次她从未预想过的突变,她早就含羞上了凤鸾花轿,与心上郎君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她的姣好面貌,就这样无端端地毁掉;而仇于新,修补了她的容颜,给了她一张全新而又陌生的脸。
那么,她现在到底是谁?
“到了呢……”
似乎有人在说话,俞清婉一惊,回过神来,这才像有了知觉般,牙齿格格作响,勉强站起,觉得双腿有些发麻。挪动着走了几步,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桥面上,有几驾遮挡严实的马车,正缓缓驶过。
从马车外的装饰来看,应是富贵人家,不过,大冷的天气,怎么还有兴趣出游呢?
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提了尚且湿漉漉的裙摆,上了岸来,准备进城,早些回去——不过耽误了半晌,连菜篮也丢在集市,想来有些懊恼。
“喂,你——”驾车的马夫看见有人,一勒缰绳,跳下马来,拦住她的去路。
她侧身,站定,看他。
“姑娘,你知道绵州静衣闲居吗?”车夫还算客气,如此问她。
“你们去那儿。”俞清婉有些惊讶,“静衣闲居已经空置很久了呀。”
车夫笑了笑,“我家主人已将它买了下来当作别馆,方便我家夫人养身。我们初到绵州,又不清楚地方,能不能劳烦你给我们带带路?”
“可是,我还有事。”俞清婉望了望天色,有些为难。回去迟了,仇于新可能又在饿着肚子替人看病。后面的车帘被掀开,一个丫鬟装扮模样的少女探出身来,跺了跺脚,清脆地冲俞清婉开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会给你赏钱的。”
俞清婉的牙齿又开始格格作响,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冷。
“好。”她开口,禁不住又望了那少女一眼,声音晦涩,外人听来,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少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放下帘子。俞清婉缓步上了马车,坐在车夫身侧,马车又开始前行,里面,则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有人带路了?”
“妥当了……小姐,你暖着些,可别受凉了……”
“右边。”俞清婉闭眼,不露痕迹地抹了抹眼角,伸手一指,佯装不经意地问车夫,“你们去静衣闲居,准备住多久呢?”
“大概吧。”车夫点点头,压低了嗓音咕哝,“我看至少得一年半载……说不定,这边风水真好,就长住着了也说不定……”
马车缓缓停下,俞清婉下车,指着旁边的黑漆大门道:“是这里了。”
“谢谢你。”那小丫鬟跳下车,从荷包里拿出一吊钱,交给俞清婉,而后转头,“桃儿,扶小姐下来吧。”一吊铜钱被捏得死紧,俞清婉绷紧脸,动也不动地盯着紧闭的车帘。
车帘被掀起,一名妇人,裹着貂皮斗篷,在身旁丫鬟的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斗篷下的面容,秀美清丽,略显病容。
俞清婉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喂,哪有你这么看人的?”桃儿看了一眼俞清婉,有些责备。
那妇人看过来,俞清婉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我看夫人,长得标致。”她低头,避开目光的交会。
“多谢了,桃儿你先扶我进去罢。”那位夫人对她的赞扬,淡淡一笑,而后吩咐扶着自己的桃儿。
眼角瞥到桃儿扶着妇人离去,俞清婉重新抬起头,见之前的小丫鬟指挥着下人从几驾马车上收拾东西,然后搬进宅子。
见她跟在大家身后跨进了大门,俞清婉轻轻唤道:“梅儿……”
小丫鬟回过头来,奇怪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察觉自己失言,俞清婉勉强笑了笑,“我听夫人这么叫你来着,真好听……”
“这样啊。”梅儿也笑了笑,“是小姐给我起的这名呢。”顿了顿,她又道,“别介意桃儿的话,她是无心的。”
“不会。”俞清婉摇摇头,转过脸,不让梅儿看见她已湿润的眼角,“我先走,不打搅你们了。”
目送她匆匆离去,梅儿正要合上大门,视线不经意地定在某一处,不禁愣了愣——
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一吊铜钱,静静地放在那里,分文不少。
“昨夜,你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仇于新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身前为自己打整的俞清婉,明显感觉她的动作迟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