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一室安然。
纸窗外,有人影慢慢走过,随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掀起了薄薄的白色挽幛。
地面,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缓缓走近供台,拿起放在上面的牌位,低低念出声——
“胞妹冯如是之位……”
抿了抿唇——好有心哪,杀人之后还要供这么个牌位,是怜悯若真当了孤魂野鬼无处可依,还是怕怨气难消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冯如是,冯如是……”手指划过那名字,反复地念着,“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是这三个字啊……”
“咯吱——”
门被合拢,转身过去,见不知何时,高连生站在身后,面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来这里做什么?”高连生的双手,背在身后,按住门闩,盯着眼前的人,“俞清婉,不,你是谁?”
“我来看一个故人。”放下手中的牌位,俞清婉的目光,慢慢地落到高连生的脸上,不想竟会在这样的环境下与他单独相遇。原想着,遇见他之后,会有很多的话要与他说,没料到,此时面对他紧张的神情,偏偏的,眼前,居然闪过仇于新微笑的面庞。昨日初见他的心情如波涛拍岸,来得汹涌退得急切,一时间,说不出其他,只能叹息了一声,“你变了许多……”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花间读书的斯文少年;但而今,他是在商言商的精明生意人。
“你认识我,果然——是你。”
听着怪异的语调,俞清婉惊讶地发现高连生的面目居然扭曲起来,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高连生已快步朝她走来,她一时不防,只觉一阵疼痛,原来是高连生扭住她的手臂拧向一旁,咬牙地责问她:“你没有死,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是情非得已,你何必苦苦纠缠……”
“我纠缠你?”俞清婉怔住,被他颠三倒四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仅仅是一瞬间,她骤然明白了什么,用力甩开高连生的手,站立不稳,连连倒退,直到腰际抵到了供桌,才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气,哑着嗓子开口,“你知道俞清婉?”
天哪,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通通牵扯到了一处,拧成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别装了。”高连生眼中充满了血丝,又朝她逼近,“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是个商人,面对一群蛮横匪霸,我去救你,只能枉送性命而已。你不能怪我,谁会想到,你会死了呢?”
他每说一句,俞清婉便觉得自己身子更冷了一分,到最后,连牙齿也克制不住地格格响起来:“你见死不救,你害了俞清婉。”
“不,不是!”高连生大声反驳。
“你是,你是……”用尽全力撞开他,俞清婉夺路而逃,双手触到了门闩,头皮一阵发麻,惊叫了一声,整个人朝后倒在地上。
“我报了官,是你命不好,等不到。”高连生死命地盯着她的脸,几乎丧失了理智,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撞向供桌,“我知道愧对良心,我忏悔了,为什么你还要来害如是?”
殷红的血,蜿蜒过乌黑的发,蔓延到前额,浸染了苍白的面颊。
鲜艳夺目的刺激,令高连生清醒过来。他望着躺在地上血流满面的俞清婉,一个激灵,收回手,仓皇地退后,看着双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出手伤了人。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躺在地上的俞清婉轻轻地开口,双目向上所及,是供桌上受到冲击的摇摇欲坠的牌位。
“啪嗒!”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牌位终于落下,砸在旁边。拾起地上的牌位,她扶着供桌站起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透过眼前的一片血色,看向那一边愣愣地望着她的高连生,慢慢举起牌位,将上面的刻字对着他,冷冷地开口:“如果冯如是是你妻子,那么,这上面的人,又是谁?”
被她举起的牌位正对高连生的眼,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辨——
“胞妹冯如是之位”!
高连生的表情变了变,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想要逃避。
俞清婉却不容许他的退缩。她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这牌位,又是谁所立?”
她咄咄逼人的责问,竟令高连生无所适从,万料不到一时的失言,竟被她抓得死紧,寸步不让。
“这又关你什么事?”他烦躁地挥手,打在她的手腕。牌位被掀翻,落在地上。
听了他的话,俞清婉忽然笑起来,眼神凄楚迷离,笑声晦涩不堪:“关我什么事?你居然问关我什么事?”
是巧合吗?
几天前,她问仇于新俞清婉的生死,他冷冷地回答她“不关她的事”;如今,另一个男人,也在问她“关她什么事?”
老天,这是怎么了?是见她受苦不够,存心还要将她折磨吗?
名不正,言不顺。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隐姓埋名了却一生,不想,连名字,都被人偷去了。
她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啊……
温滑的液体从鼻中流出,她探指摸去,是血。凝视指间的血迹,想了想,她又笑。
“你——”高连生见她脸上的血迹混成一片,狼狈不堪,却偏偏露出那么诡异的笑容,无端令他的心很不舒服,出口呵斥,“笑什么!”
俞清婉慢慢放下手,抬起头,望着他,还是笑,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我叫你不要笑了!”高连生受不了地高声叫道,伸出手去想要捂住俞清婉的嘴——
“舅父好么?”很轻很轻的问话。
手,骤然停在唇前。一道炸雷在高连生的脑中劈开,他愕然地瞪着俞清婉,有些摇摇欲坠。
“还有舅母,她也好么?”
呵出的热气挠在手心,仿如一把匕首,狠狠地划开他的手,一直往里,刺中他的心脏。
高连生盯着俞清婉的目光,从最初的愕然逐渐变为不敢置信,收回手,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柔软的躯体。
“表哥——”一双柔荑,缓缓贴上他的背,“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连生回头,见房门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被打开,冯妙如站在自己身后,后头,跟着梅儿和桃儿。
“你醒了?”一分讶然,九分惊喜,之前的慌乱因此被冲淡,高连生紧紧握住冯妙如的手,又将她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什么时候醒的?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没事……”
梅儿担忧地看了一眼俞清婉,见她似乎受伤不轻,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前去。
“方才。”冯妙如淡淡地回答,从高连生的怀中探出头来,看还在笑的俞清婉,视线触及落在地面的牌位,“出了什么事吗?”
“不,没有。”经她提醒,高连生这才想起之前的事,匆匆否认,要拉冯妙如离去。
冯妙如却挣脱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
“妙如!”高连生拉住她。
“表哥,你慌什么呢?”瞥见他慌张的模样,冯妙如心中的疑惑更深,硬是甩了手,莲步轻移,走到俞清婉的面前,直直望着她。
俞清婉止住笑,也回望她。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冯妙如掏出手帕,细细擦俞清婉脸上的血渍,“但是,至少,我不希望,一醒来,就看见自己的相公和另一个女人在夜半独处。”
说到这儿,她的手,突然重重一压,摁在俞清婉的伤口上。俞清婉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清婉,仇大夫不好吗?”望着俞清婉受痛的神情,冯妙如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原以为你是个随遇而安的知足女人,不想,我是料错了。”
“何以见得呢?”俞清婉拂开她拿着手帕的手。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她居然打开自己的手,令冯妙如心中颇为不快,转过身,对着高连生,眼角余光却是瞥着她,“你是看中了我相公的人,还是他的财?”
听她的话,这才知道她不知前因后果,误会了他与俞清婉,高连生想要解释,却找不到机会。
“连选地方,都在这里?”冯妙如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牌位,“也不怕亵渎了亡灵?”
“你也怕——亵渎了亡灵吗?”
很低很低的声音传入冯妙如耳中,不知为何,听着居然有些熟悉,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怕什么?”勉强镇定,冯妙如抬起头来,瞪了俞清婉一眼,重新将牌位端正地放在供桌上,“这是我的妹妹,难不成她会害我吗?”
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一触及牌位上的刻字,还是立即逃避开来。
“说不定呢。”望着那牌位,俞清婉又开始笑了,“你说,令妹会不会来找你呢……”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俞清婉的左脸,又快又准,令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梅儿惊呼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奔上前去,半跪在地,查看俞清婉的伤势。
“我尊你是仇大夫的妻子,你却如此下咒咒我,在情在理,我教训你,都讲得过去。”冯妙如胀红了脸,费力掩饰自己失常的心绪,“梅儿,你即刻,将她赶了出去。”
梅儿心疼地看俞清婉的伤,没有理会她。
“反了,反了,这还得了?”见梅儿都对她熟视无睹,冯妙如气极,喘着气,甩开意欲扶住她的高连生,“我好歹也是主子,容得你们胡来。桃儿,你去唤家丁来,把——”
“不,你不是。”俞清婉慢慢地转过脸,捂住脸的手放下来,露出红肿一片的左颊,打断正在发号施令的冯妙如,“三媒六聘订的不是你,迎亲花轿接的不是你,你怎能,算是高家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一股冷气从后背窜起,冯妙如忽然觉得自己被人使了定身术,无法动弹。她盯着俞清婉,好一会儿,才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如是——”这一次,高连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拖着冯妙如,硬将她往外带,“不要问了,我们走。”
“你叫我什么?”冯妙如愣住,抬头看高连生。连桃儿,都是彻底呆掉的表情,似乎也受到不小的惊吓“他叫你如是。”望着面前两个面面相觑的人,俞清婉开口,嗓音忽然变了个调,低柔下去,“如是,你当真,认不出我来了么?”
这声音,这声音——冯妙如死死地盯着俞清婉,惨白了脸:“不可能,你已经,你明明已经——”
“死了?”俞清婉接着说下去,眼瞳中映出冯妙如——不,是冯如是血色尽褪的脸,“你毁我面容,推我入江。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要别人找到我的尸体,就算是找到了,也辨不出我究竟是谁。”目光,缓缓落到牌位上,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然后,你代替了我。”
她缓缓走向冯如是,在她面前站定。
冯如是的身形摇晃,脚步有些不稳。
梅儿无法置信地看向冯如是,“二小姐,你——”
“胡说!”下一刻,高连生已挡在冯如是身前,怒斥梅儿,“谁说她是二小姐来着?你听着,二小姐三年前就失踪了。”他瞥了一眼俞清婉,眼神微有犹豫,不过即刻隐没,“我与妙如自幼便有婚约,难道我还认不出她吗?你又怎能听信外人所言,便——”
“表少爷!”不待他说完,梅儿跪下,“她是小姐,我不会错认。”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高连生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加了力气,握紧了身后人的手。
“我肯定。”梅儿抬头,目光坚定,“幼年在老宅,有一次,小姐为了救不甚从高处跌落的我,伤在隐处,用了药,还是留下了疤痕。事后小姐怕我被舅夫人责罚,嘱我不得将这件事说出去,从头到尾,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姐知情而已。”顿了顿,“平日里不曾留意,可是那日我为夫人敷药,她的身体光洁如玉,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天长日久,伤痕自动脱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高连生哼了哼。
“那么,如果喜梅的小姐,有一天居然对梅花一无所知了,表少爷也觉得理所应当了?”见他一味袒护,梅儿气不过,抬起手,指着他身后的人,“那么,你不妨问问她,外面的究竟是什么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