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南郊回来我就知道搬家计划落空了,母亲不想搬这家也就搬不了。我走过南郊那么多楼房,却还不知道我的美丽大方的楼房在哪里,在哪里呢?
五年前的南郊之行就算是一个梦。我从此为一家人居住的房子失魂落魄,五年过去老街依旧,老街人依旧,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夏天下河游泳的年龄。夏天我大汗淋漓地站在后门口眺望环城的河水,河水像一条肮脏的巨蟒缠绕我们的城市,我无法潜入乌黑发臭的河水,我无法同一条庄严的巨蟒搏斗。辫子
我姐姐小飞蛾的两条辫子留到二十九岁还没剪去,那两条辫子已长及她腰间,小飞蛾留着那两条辫子走在老街上超群出众又古怪乖僻。你在老街上看到小飞蛾的辫子就会猜到她是一个守家的老姑娘。“你什么时候剪辫子?”
“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剪。”
可是小飞蛾你什么时候才结婚呢?我回忆起十年来先后踏过我家门坎的许多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小伙子。他们几乎都遭到过小飞蛾和母亲千奇百怪的盘诘摸底和摊牌,大都是因为不思节俭不会过日子而惨遭失败。曾经碰到过一个符合我家标准的粮店小经理,小飞蛾和母亲都喜出望外,但是那回男方向我家发了回票,理由含混不清。最后才知道男方这样挠着头说:“小飞蛾太精明太节俭。以后过日子可怕。”我姐姐小飞蛾以精明节俭闻名老街,她是母亲的活脱脱的翻版。她从二十岁起就是我们家的第二女皇帝,辅助母亲管束着家中的男人。她说她一点也不想性急慌忙地嫁个男人。我现在想不起我与小飞蛾之间三天两头的舌战起始于什么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战争什么时候从父母那里转移到了我和小飞蛾之间。战争中我砸烂了她梳长辫子的三把常州木梳,她撕烂了我设计的五张楼房图样。我们互相仇视互相排斥的情绪来得没头没尾,直到去年搬家前的最后一仗,我们都明白了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我对小飞蛾吼出的话差点冲掉了我家的房顶:“小飞蛾你该滚出去嫁男人了我要结婚我要你的房间做新房。”小飞蛾将手中的木梳朝我砸来,木梳没有打着我小飞蛾自己却慢慢地蹲在地上了。她脸色苍白,好斗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我看见她的两条长辫子无力地滚过平板的胸前,耷落在泥地上。过了很长时间她假笑了一声,对我说:“小弟你一结婚我就搬阁楼上去住,你会有新房的。”
我真的感觉到我那句话冲掉了我家的房顶,我的年迈的父母都冲上来捂我的嘴骂我掐我拍我。可是我已经说了这句话,我确实想跟女友结婚想要新房。小飞蛾后来把她的辫子紧紧抓在胸前,冲到后门外去哭泣。后门洞开,小飞蛾把脸俯向那条臭水河哭泣着,瘦削的肩胛颤动,使我想起她做女孩子的时光。我用一只手掌掩上脸看斑驳的后门,依稀又见到我家最困难的日子,我和姐姐小飞蛾站在河边晾衣裳。我扛竹竿,她绞衣裳。昔日的淡黄色阳光照亮了我们,我们的头发直到如今也都是淡黄色的。
其实值得纪念的就是那最后一仗。自此我和小飞蛾和平相处,家中升起了安宁而幽暗的帷幕。一家人怀着难言的表情住在老街的屋顶下面,父亲,母亲,小飞蛾和我,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伤痕。我们家的女皇帝母亲和小飞蛾有一天夜里同时做了怪梦,梦见我们家的房顶上有一窝老鼠彻夜厮杀,踩烂了房顶的瓦片和大梁,母亲和小飞蛾都听见我们的房顶在西风和鼠爪下不停颤动,最后一阵巨响,我们的房子像枝上花朵一样倾颓下来,房子塌了。这个梦后来一直萦绕在母亲和小飞蛾的记忆里。
“搬家吧。”母亲对父亲说,她的眼窝发黑,神情还带着昨夜梦中的恐惧,“大概是应该搬家了吧。”
“……”父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苍老的父亲几乎成了家中的泥菩萨,他不说话。父亲还未老的时候就是一个糊涂而善良的老酒鬼了。去年秋天我站在城西新村的新居窗前擦玻璃。当玻璃上的灰尘泥垢被擦净后,我惊喜地发现以后我可以天天凭窗眺望城市全景,眺望环绕我们的房子。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建筑学家,我相信我凝视城市屋顶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历史和时空。房子,高大的低矮的房子,美丽的丑陋的房子,你们众人居住的房子,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房子!我站在窗前可以看见城西新村的那个雄伟的占地三百平方米的垃圾堆,在夕阳的余辉下垃圾堆升腾起紫金色的烟霭,城西庞杂的建筑群都笼罩其中,透出一种无比新鲜的色泽,刚栽下的杨树苗沿着楼群的轮廓组成一条单薄的绿线,能看见稀疏的树着,他说,强盗?我强怎么盗了?我盗你什么了?没骂你,谁是强盗就骂谁。桃子说。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个泼水的动作,吓吓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说,我劝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杀人放火拦路抢动的人叫强盗,我怎么是强盗?
别跟我来说话,桃子说,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说话。磨玉石?磨玉石干什么?千勇说。
我不想告诉你。桃子说。
什么玉石?拿过来给我看看,千勇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抢了,但他没想到桃子敏捷地甩开了他的手,桃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千勇。
强盗,强盗。桃子尖声喊。
你骂我什么?你敢再骂一遍?
强盗,你就是强盗。桃子跺着脚喊。
好,我让你骂,千勇冷笑着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泼去,紧接着他听见女孩的一声惊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满脸惊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见水迅疾地濡湿了女孩的白底蓝点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浑圆的曲线轮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暂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双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蛮横肆意的表情也变得慌乱,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桃子后来就那样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边哭着一边骂,强盗,不要脸的强盗。有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朝井台这里看,看见千勇正在吊桶里洗脚,千勇的脸上浮出一丝茫然,一丝窘迫。强盗就强盗吧,千勇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强盗,是强盗又怎么样?桃子家的大人无疑要来告状,话说得很难听,千勇的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掩面啜泣道,我拿这个孩子也没办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干脆送他去监牢吧。民丰里的十一户人家相互间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气的,千勇的母亲就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摊上这么个儿子,她在妇女们中间丢尽了面子,在妇女们炫耀自己的儿女如何孝顺如何上进的时候,千勇的母亲便无地自容。为了弥补一点儿子在桃子家人那里的恶劣印象,她做了半篮子荠菜香干和肉馅的馄饨,让千勇给桃子送去,但千勇却不肯。千勇说,给她家送馄饨?为什么?送给她家我吃什么?母亲说,你够吃了,我留了两碗。
千勇说,不够,我要吃三碗。
母亲的火气立即蹿了出来,吃,你光知道吃,她厉声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哪里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说,当然吃到肚子里啦。你不是吃饭长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谁做的?还不是你做的?千勇觉得母亲的话总是漏洞百出,他轻易地就驳倒了她,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看着母亲提着半篮子馄饨怒气冲冲走出门,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细致地涂擦着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么热的天浇一桶井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约是一刻钟过后,千勇的母亲拎着空篮子回来,一进门就对千勇说,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发高烧,你看怎么办吧。发高烧?千勇怔了一会儿说,怎么会发高烧呢?我没脸去她家了,母亲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让桃子也浇我一桶井水,不就两清了?千勇最后说。千勇提着一只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里面张望,他看见桃子斜倚在床上看书,千勇舒了口气,他猜母亲故意夸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吓唬他,千勇想难道我是吓得住的人吗。桃子你出来,千勇敲了敲窗栏说,你来浇我一桶井水,我们两清,省得你们说我欺负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侧过身子继续看她的书。桃子穿了民丰里妇女流行的花睡裙,习惯性地蜷紧身子,那种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体曲线便勾勒出来,圆圆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静。桃子你出来,我不骗你。千勇说,我让你浇一桶井水,你要是觉得不合算,浇两桶也行,浇两桶吧,让你赚一桶。千勇看见桃子啪地丢掉书下了床,她走到窗边,眼睛并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动了动,千勇想她又要骂强盗了,但桃子没有骂,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帘,千勇记得那个瞬间他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女孩包裹在睡裙里的胸部,像两只小碗,他并不想注意那种地方,不知怎么又看见了。看见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谁让她的睡裙做得那么紧,谁让她抬起手臂拉窗帘呢?不怪我了,我让你浇我的。千勇手里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轻轻撞击着,千勇说,我让你浇还我的,你不肯浇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两清了。立秋后下了几场雨,民丰里人家种植于门前窗下的夜饭花被雨水打成残枝败花,但灼热粘滞的空气却是被洗干净了,出入于石库门的人们重新穿上衬衫和长裤,持续了一个夏天的萎顿精神也便焕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爱的深蓝色海军裤,千勇穿着海军裤到井台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见桃子在那儿,千勇下意识地想避开,刚刚转过身,脑子里便响起一种尖厉的嘲笑声,你怕她?千勇原地转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干什么?嘻,我怎么会怕她呢?
隔了这么多天,桃子还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块玉石,桃子的一只手在水泥上来回划动,额前乌黑的刘海也随之轻轻扇动。千勇浇到井台另一侧,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窥望着桃子手里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会同他说话,但他却忍不住地要说话。
什么破玉石?磨来磨去的,千勇说,工艺雕刻厂这种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干什么?千勇又说,磨了刻图章?你会刻图章?你肯定不会刻图章的。桃子还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没力气不行,干脆我们换一换,你帮我刷鞋,我来帮你磨吧。关、你、屁、事。桃子突然昂起头对千勇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她鼓起双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气,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扬起来,飘到了千勇脸上。千勇第一次听到桃子吐出这种粗鄙的词语,而且女孩红润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挑衅的表情,这使千勇感到惊愕,他用手里的板刷徒劳地拍打面前的粉屑,你说粗话?千勇说,好,你说粗话。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寻着,他觉得他该对女孩干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天气凉了,他不再洗澡,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浇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后来换了一种教诲的语气对桃子说,女孩子家不好说粗话的,女孩子说粗话最难听。就许你说不许我说?桃子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把那块玉石在盛满水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说,说粗话有什么?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让你浇还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浇。那么热的天让我浇你?让我替你洗澡呀?桃子说,我又不是傻瓜。现在天凉了,你现在浇吗?我说话算数,我现在让浇,一桶两桶随你。现在不浇,等到冬天结冰下雪的时候再浇。随便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到时候我要不让浇就是乌龟王八蛋。桃子这时候噗哧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桃子要么不笑,一笑就停不下来,桃子大概想像了某个滑稽可笑的画面,笑得弯下了腰,笑得青春期的肩部像两只蹦跳的兔子。你疯啦?千勇瞪着女孩的双肩说,你咯咯咯咯乱笑什么?关你什么事?我愿意笑就笑。桃子终于恢复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脚边的吊桶说,算啦,便宜你,我就现在浇还你吧。现在就现在。千勇说着端起那只吊桶,他说,来浇吧,浇了我们就两清了。这桶水不行,已经让太阳晒热了。你再提一桶水上来。随便你。千勇说着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着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面前,他说,这下可以浇了,浇吧,我要是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