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盘棋居然下了有两个多小时,终于以张道真的认输而告终。赵怀明长出了口气,活动着手腕道:“惭愧,惭愧,张道长局部手筋和做活的本事果然厉害。”
张道真是输了棋的人,哪里敢承受这个夸奖,连忙谦虚道:“那些也只是小技,赵将军胸中自有韬略,对局势的把握和攻杀节奏的掌控真是炉火纯青。”
赵怀明大笑起来,忽然又道:“张道长,你在我刚才的棋中可看出什么愤懑?”
张道真起身,走到凉亭边,手抚栏杆,望着远处的群山,淡然道:“愤懑不在棋中,而在将军心中。”此时,山顶的清风习习吹来,将张道真的袍袖和长发吹得飞舞灵动,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悠远深长,他的背影是那样的伟岸高大……真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好卖相!
赵怀明倒是没有被张道真的卖相所吸引,正色道:“张道长此话何解,难道认为本将是那种争名夺利、斤斤计较之徒?”
现自己一贯的高人风采没有震慑住赵怀明,张道真也不气馁,依然用来深含磁性的嗓音道:“不然。贫道从远处望见这凉亭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愤懑之气充斥,似乎是一股滔天的杀气被强行压抑不得宣泄之故,附近草木也被这股杀气震慑而发出阵阵悲鸣,然而天地之间却隐隐有鼓励这股杀气宣泄的意思。与赵将军对弈一番,发现赵将军本性儒雅放达,眼光长远,应该不是为自身际遇而起怨恨。”张道真说到这里,又对赵怀明施了个礼,道:“赵将军近日是否目睹或者耳闻了一些关乎天地苍生的极度惨烈的大事,而且自己虽然有心施救却无力着手?”
赵怀明对张道真拱了拱手,道:“我前不久刚从西域归来,那里局势已有糜烂不可收拾之感,恐怕不远的将来就非我汉家之地了,可如今朝廷……”赵怀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张道长是世外高人,听这些俗事,无端的扰了清静。”
赵怀明也往空中的云彩看了一会儿,又道:“张道长,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天道就是救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天道就是杀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道真心道,这问题问得还真有水平。便转身来到桌前,抓起一把棋子道:“天道?万物皆为道!我们先从棋道开始。赵将军认为黑棋胜了合乎棋道?还是白棋胜了合乎棋道?或者和棋合乎棋道?”
赵怀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若有所思的沉默下来。张道真打铁趁热的继续道:“至于天道,可以选取一个例子来提问,大家都可以回答。走在路上,看见路人甲持刀准备杀路人乙,是救还是不救?”
曹帷道:“当然要救人了,制止犯罪。”赵怀明和那女子也点了点头。
张道真道:“首先,假设法律不存在。路人乙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路人甲为民除害。这种情况帮谁?”
曹帷道:“帮路人甲。”
那女子道:“路人甲拿着刀,应该能赢,我两不相帮。”
张道真道:“假如路人甲是恶人,又怎么办?”
曹帷和那女子齐声道:“帮路人乙杀了路人甲。”
张道真笑了笑,“路人甲武功高强,你们和路人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们帮忙反而把自己的命送了,怎么办?”
大家都默不作声了。张道真神色凝重起来,望着亭子外面的蓝天白云,朗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的真谛就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不管路人甲和路人乙谁善谁恶,甲杀乙就是天道,乙反过来杀了甲也是天道;帮助甲杀乙是天道,帮助乙杀甲也是天道;置身事外是天道,把甲乙两人全杀了也是天道,甲乙两人联手杀死外来的人还是天道。不做出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无为既是有为。不管如何选择,不管如何结果,都是天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无常。”
张道真回头看到几个人都被自己的言论所震慑,心里一阵得意,自己从小跟着师父混了这么久,对于道的思考那是将近二十年啊。
还是赵怀明的思维快一些,最早从震慑中醒了过来,“不管救人还是杀人,都是合乎道。”
张道真点头道:“不错。世人中最接近道的就是赤子,所以老子说要人们常怀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无分善恶,无善无恶。譬如两个小孩打架,谁是善?谁是恶?赤子之心,率性而为,一切单凭自己心意,为所欲为。”
赵怀明叹了口气,道:“张道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总算明白过来了。可惜我虽然明白,可是还有些不明白的人不会允许我做出这个选择,要不也不会把我放到这里来了。”
张道真在凉亭里踱了几步,又扶着柱子摆了个造型,道:“赵将军还是不明白啊,你能做出选择是道,你不能做出选择也是道。能掌握自己命运是道,不能掌握自己命运也是道。所以不管自己所处何种境遇,都应该安下心来,适应这种境遇。”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我还是执着了。”赵怀明心中畅快,脸上的表情明显淡然起来。
此时,天上一阵清风吹来,太阳从云海之中探出头来,阳光在凉亭边映射出五彩图案。附近的草木似乎也解除了莫大的压力,枝叶摇摆的哗哗声都带着一些喜气。
注意到这种天象变化,张道真胸中一阵气血翻滚,暗道不妙,莫非自己泄漏了什么天机不成,不至于说了几句道就遭天妒吧。转眼看到赵怀明神采大变,气度也更加高深莫测,暗暗吃惊,莫非他是……
旁边的女子看到赵怀明心情好转,笑道:“执着也是道,不执着还是道,对吧。”
曹帷也笑了起来,赵怀明笑骂道:“就你嘴利。”
张道真也有些无言以对,摸了摸鼻子,道:“正是如此,执着不执着都是道,只是这样再说下去就说不完了。”
四人相顾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