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船楼顶端的慕名一手持一张鸡蛋饼,用力的嚼着。如你所知,这张鸡蛋饼和这艘船上大多数的食物一样,都是汤一笑的行李。慕名一闲着无聊,便趁汤一笑闹着跟上来看风景之机顺了他一张鸡蛋饼。一大一小俩孩子坐在一张台子上,脚架出围栏外晃来晃去,优哉游哉的看风景,更多的……是在看人。
现在慕名一深刻体会到汤良关于“小破船”的论断是何等精确。开船后,甲板上如变戏法般冒出无数的人来,侍卫队的少年、大皇子慕名钟和驸马汤良的侍从官员、星官殿的修道者、水军的士兵、船伕以及其他一些看着像是侍卫队员少年们的侍从之类的各色人等塞满了前后甲板,在岸上看起来硕大无比的帆船立刻显得狭小起来。船上每一处都热闹非凡,各色人等各司其职,哦,不对,应该说是各占其地。来往忙碌的侍从和船伕在人群中蛇形游走,口中不断叫喊着:“请让让,请让让……”
慕名一皱着眉头看着船楼下方与辰明道师站在一起的那群灰衣人,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就像有只小虫爬到了心里面,痒痒的,可是怎么也感觉不到它的确切位置。不过他是很知足的,想不出来就索性不想了,要知道思考是很费脑的,不值得。至于辰明道师嘛,慕名一自觉过滤掉了,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说实话,这两年来,慕名一跟辰明道师说过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句。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这个年轻的星官时总是感觉非常的不自在,不能说是畏惧,也不是厌恶,就是想快快逃走,反正如无特殊必要,他是不会接近辰明道师目光所及范围内的。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外扔东西多半撞上栏杆,屋漏懒得修的也通常当晚下雨,越怕死,越见鬼,慕名一看了这么多人,唯一一个回头看他的居然就是星官辰明,更无奈的是,辰明向左右说了几句,竟带着几个灰衣人往船楼上层走来了。
慕名一极不情愿的从台上跳了下来,掸了掸衣服,背着手,尽可能的作气宇轩昂状,站立等待辰明的到来。一旁汤一笑也如法炮制,挺着肚子站在慕名一旁边,小胖脸上如花般的笑容配上油汪汪的嘴和圆鼓鼓的肚子,煞是可爱。
辰明上来了,率众微微躬身致礼,然后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慕名一。就是这目光!辰明恬淡的微笑和温和的目光本无可挑剔,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如此亲切和友善,但是,慕名一总是觉得,他的眼珠如深潭般幽远,那汪深潭反射出来的光芒温柔的,却又不可阻挡的融入被观者的心里,仿佛可以透彻你心中的一切。辰明的目光清澈而纯净,但当这目光仿佛要为你洗涤心中的所有罪恶时,身为凡夫俗子的你,又怎么会不想到躲闪呢?
“言王殿下,今日随船的星官殿使者共计一十六名,将护卫殿下使团一行同游海外。这四位是首席使者,负责指挥众使者协作……”
辰明的话还没说完,回过神来的慕名一“哦”了一声,眼睛已紧紧盯着四位首席使者。虽然懒得动脑,但他自小就养成观察分析的习惯,每遇怪异,总自顾自的在脑中分析猜测着,虽然有时越扯越远,但基本上也算是个好习惯。四位首席使者身穿怪异灰袍,灰袍质地奇特,与常服使用的丝、麻质料截然不同,似乎颇为粗糙,款式不类中土道流服饰,兜头覆体,长带束腰,肩部连身搭着一顶大大的斗篷……
“哎呀!又是你们几个老木头!我师傅呢?”慕名一突然蹦起老高,大叫开来。他终于想起来,多年前初次奇遇的那个晚上,把他第一个师傅掳走的,赫然就是身着灰袍,斗篷遮面的这么几个人。
辰明看出所谓“老木头”就是叫的他带来的星官殿使者,不知就里的回头看着,想要询问却又全无头绪,一时也说不话来。只见四位首席使者面面相觑,同样无言以对。
慕名一又叫道:“想不认账了?就是那天晚上被你们在言园抓走的那个黑衣女子呀!别以为摘下斗篷我就不认识你们了!高大胖,快上来,风起了!”他口中的“高大胖”却不是哪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而是几个人的简称。近来随着汤一笑加入他的团队,四人组又变成五人组,叫起人来颇为麻烦,于是慕名一简化了称呼,按照个人特点,分别对应简称。叔子安如竹竿般“高”,蒋千寻如山般“大”,吕战名“肥”,汤一笑“小”,慕名一因为自封领袖,名之为“头”,故称“高大胖小头”,或者“小胖头高大”,总之是因时而异,自由组合。“风起了”是暗号,表示有危险,现在慕名一是在向兄弟们呼救呢。
在场大多数人仍然一头雾水,唯有辰明左侧一位年长的使者若有所思。片刻后,这位年长使者上前,问道:“殿下所言师傅就是那名黑衣女子?”慕名一愤怒的点头,道:“是呀,她本来已答应做我师傅,传我绝世武技的,结果被你们掳去了!”
年长使者道:“船上这些人中,当日只我在场,我们并没有掳去那黑衣女子,她也绝不是为传艺而来……”说着,面露难色,似有隐情不便透露。
这时候本在甲板上招呼侍卫队的“高大胖”们已冲上船楼,略有些紧张的东张西望,愣是没看出“风起”在哪,只围到“小头”二人身旁,静观其变。
听到呼声的慕名钟和汤良也急匆匆赶来,双双从甲板上直接纵身跳到船楼顶上,看不出汤良这般身材,轻身步法居然是一流的。两人早听到年老使者的话,对视一眼,心下已明了情况。
慕名钟走到近前,扶着慕名一的肩膀,说道:“五弟不要胡闹,使者是多年守护皇城的高人,要以礼相待。那黑衣女子六年前击伤侍卫多人,在使者追击下仓皇逃离,是来行刺的杀手,授功传艺不过是引诱你的谎言。”关于死而复生一事,他自然不会说出来,神怪鬼魅,只会吓着小孩子。
汤良也过来,说明解释了一番,又一一介绍了各位使者,虽然破灭了慕名一的幻想,倒也顺便解开了小孩子寻思多年无解的谜团。慕名一虽是倔强,却不愚蠢,心里寻思一番,已明白事情大概,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摆出招牌笑脸,向几位使者一一致礼,好话说个不停,五人组其他成员也不甘人后,一拥而上,舌灿莲花,直说得几个“老木头”木态尽去,笑逐颜开。
一众人或是真诚,或是迷糊的互相吹捧了一番后,辰明道师突然向慕名一问道:“言王殿下那日显露的步法着实精妙,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中土大陆学武之人最重师承,有此一问也算合情合理。
不过换在慕名一的心里想来,这家伙真是太奸诈了,人家想躲什么他来什么,心下咒骂不已。当然,掩藏真实想法,不表露个人情绪是帝王一族的本能,慕名一当然不会怒形于色,反而调整出一副诚恳、严肃的表情,作疑虑状,喃喃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下子不仅辰明有话要问,汤良、慕名钟和使者们也好奇的围了上来。汤良问道:“不可说?为什么呢?”
慕名一深吸口气,闭上眼睛,背手转身,面朝大江,凭栏而立,叹道:“我终身将只能独守这个秘密。只因为,这个会为人世间带来杀戮和不幸的秘密,注定不会让第二个活在这世上的人知晓……”说完吐了吐舌头,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如果表情也会说话,大概是在说“打死都不说,我急死你”。能够看到他表情的只有五人组成员,精湛的演技和娴熟的团队配合在这一刻升华,包括汤一笑在内的四个人,整齐划一的露出若有所思的怅惘表情,点头长叹,唏嘘不已。
在之后的日子里,为了套取慕名一武技的来源,汤良等人各式各样的手段都用上了,不过都一一失败。慕名一的话永远是神神秘秘、指东打西,不久之后,他说的话已比秘密本身更像秘密,基本上已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人再有精力去作猜测与分析,一场风波终告结束。
在乌子江上航行三日后,船队抵达帝国东部海岸水军重镇——东海卫。
东海卫,周帝国皇家东林军东路镇抚使治所,下辖水军8万,协防步兵3万,统归帝国一等公爵皇家东林军大统领东路镇抚使上将军梁右元。名之为卫,自然就是一个大军港,不过20多年来周国息兵止戈,没有战事骚扰,军港周围逐渐形成许多城镇,水路交易逐渐兴盛。现在的军港码头商船云集,倒更像是个巨大的贸易城镇。
站在船楼顶端的慕名一五人组齐刷刷志得意满的眺望着远处的巨大城塞,为城塞外码头旁不计其数的大小船舶惊叹不已。他们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没事爱站在整艘船的最高处,集体背手作领袖状,面色严肃的俯视甲板上忙碌的船员,观看四周的风景。用慕名一的话来说,身为特使(在他的坚持下,周帝还真的下旨给封了个“海外巡游特使”的名号,侍卫队一并升格为特使卫队),就要有个特使的样子,管理一支船队,一定要有全局观。虽然人人都清楚,无论从事实上,还是名义上来讲,远航船队的统帅都是星官辰明,不过倒也没人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何况,辰明比他们站得更高,他现在就站在主桅杆上的瞭望台上,那地方太高,而且风好大,慕名一战战兢兢的爬上去一次就宣布再也不去了。
经过一阵忙碌后,船队的三艘船稳稳的停靠到了皇家东林军专用码头的泊位上。慕名一等人兴奋的冲下船楼,紧跟慕名钟、汤良和辰明身后,等候下船观光,他们的身后簇拥着特使卫队众人,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充满着兴奋、好奇和期待。
码头上,东海卫和东海州州府浮丘城的军政官员列队迎候着远航船队的到来。左列为首的是梁右元将军,年约40,身形瘦小,面色黝黑,淡眉细眼,尖细的鼻子下,有些突兀的贴着两撇小胡子,简直可以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完全看不出是个统兵十万的上将军。要不是轻薄的军常服内隐约可见臂部肌肉轮廓分明,人们不禁要怀疑是不是将军府派了个师爷来打前站。
右列队伍为首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看服饰应是文官。东海州守护文博征,年50,身姿奇伟,眉目疏朗,长须飘逸,不折不扣是一个美男子,他掌管帝国最富庶的东海州多年,政绩斐然,在帝国朝野负有盛名。坊间流传,现任右相常允渭大学士年事已高,辞官在即,这个目前帝国文官最高职位的继任者,应该就在文博征和汤良之间产生。
看到大皇子慕名钟为首的一众人下了船,梁右元和文博征率队上前行礼。礼毕,梁右元和文博征各自介绍出迎官员,慕名钟也介绍了远航船队几个主要的成员,当然,重点推出了辰明和慕名一。而梁、文两人面对星官时,就像在场的所有官员一样,都露出庄严恭敬的神情,毕恭毕敬的施以大礼,也不敢多言半句,只以古言诵念几句祝福的经典,两人见多识广,这番表现已算节制,若是寻常百姓看到星官,多半都是下跪流涕的,星官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慕名一在一旁惊讶的看着梁、文二人的“丑态”,颇为不屑,实在想不出这辰明到底有什么神通,在这些傻瓜的心里居然有如“神”一般。
待到面对慕名一和他身后的少年们。文博征倒没什么,微笑致礼,无非夸赞言王少年英俊,气宇不凡而已,措辞颇为恰当,既不夸大其词,也未冒犯不敬,总之是所谓瑕不掩瑜,可怜的一点优点都被他提到了,缺点倒是时间有限,姑且不提,显然对慕名一的情况早做足了功课。梁右元却是显得有些吃惊,小心翼翼的一一问候,随便聊了两句,也不多说什么。倒不是梁右元对小孩有什么偏见,而是他没想到有这么多少年贵族一同出游,不禁捏了一把汗。要知道,远航船队的组建由东海卫一手包办,单是一个五皇子,特别保护,大概还好,可这么些少年贵族远游海外,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随便一个人出点小意外,他梁右元可没这么多个脑袋提着去见他们身份显赫的父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