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_小文笔记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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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1 / 1)

我经常想写一下我的外婆。

外婆住在乡下,儿女们住在镇上。我并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只在外婆老屋的堂上看到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外婆年轻时与现在一模一样,连表情和发型都一样。我很奇怪从我记得她时候起,她就是这个样子,居然没有一丝变化。

据说外婆很早就守寡了。我很难想象一个寡妇在乡间的生活。我压根就没想她是个寡妇,仿佛她就该是这个样子。我甚至不曾知道她是否想念外公。至少从她面上我不会想到他。她从没凝视过外公的相片,谈到外公也极少,并且语气相当平淡,就像在说一个邻居――这与电视中的情节实在相差太远了。当然,我小时候并没想这么多。外婆是个独行侠!

我跟她一起住时,爱她爱得不行。只要有人问我最爱谁,我马上就回答是外婆。

那时舅舅并没有结婚,在外面教书。回来后依旧是闭门睡觉,我就在外面嚷,拍门,再去拍窗户,而且心里很有正义感,以为自己是在帮外婆管教他。他太懒了,这便是我的观念――睡懒觉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然而他很不耐烦,嗡声嗡气说些什么话,却并不起来,我就去厨房叫外婆。外婆经常会摸我头表示嘉奖,让我自以为做了了不起的事。睡懒觉,――那简直是犯罪!

逢乡里插秧割谷的时候,大田那边有个老爹会过来帮外婆忙活。我放了学就去帮他打水洗脸,看他将镰刀什么的放在一边坐在老屋堂上淌汗,我心里就会很紧张,经常打多了又端不动。外婆说,“你个傻妮儿。”舀去多余的水仍让我端过去。回想起来,我总觉得这其中有蹊跷――那人不会是喜欢我外婆吧?当然,那只是我没来由的瞎想,一点根据都没有,但我还是不免要想到。

外婆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子女。我听说我原是还有个大舅的,只可惜孩时便死掉了。她在房里纳鞋底儿时我试着问了一次,并没有觉得不妥,只是后来让妈妈知道了,叫我没事别瞎问。

我们很少点灯,不到天黑就睡下,她教我数数,从一到十,再从十到百。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说要找东西,或是收拾东西去镇上看舅舅。我就帮她举着灯。经过堂上时,感觉很有些神秘。偌大一个堂房空空的只有一张大红方桌和香台神案。财神像在昏黄的光影中显现出来,招财童子抱着金元宝乐呵呵的笑;有时候是秃顶的老寿星拄着龙头拐,背后挑个大寿桃。至于那后来怎么变成了毛泽东的挂像,我并不知道。有一次我不小心将灶神的香台从灶面上碰下地来,外婆也并没有责怪我。――我便觉着外婆是不太信神的。只是没多久,那新香台还是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外婆从来是养猪养鸡的。过年的时候杀了猪,猪头便放在大堂正中的大红方桌上。晚上天全黑了,外婆拿了菜刀去割猪头肉煮汤喝,眼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一定是畏惧,我觉得。至于她畏惧什么就不得而知。那残存的猪头被她用黑塑料袋封好,第二天便不见了。杀鸡就更加玄乎了。那回她从鸡栏中提了只小公鸡到厨房门口来杀,我在灶后听到外面“咯咯咯”的惨叫声儿便冲了出去,我看到那鸡拖着割断的颈脖扑腾着往外跑,傻傻的竟也不觉得怕。

然而外婆面上很惊骇,瞬间的犹疑倒叫我看出:是过来捂住我的眼睛,还是去追回那只鸡?结果她架起一块红砖头冲过去将鸡头按在地上踩住了,气喘吁吁,胸口起伏个不停。也许她怕别人看到这只一刀没有剁死的鸡,我隐隐感到那也是件比较严重的事情。那天晚上桌上便有鸡汤喝。之前不见她杀过鸡,之后更没见她杀鸡了。我想外婆害怕杀生,也害怕我见她杀生。她晚上不打蚊子只用蒲扇去赶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不过如果是我打死了蚊子,把蜻蜓系在丝线上,她也并不会大惊小怪。

外婆非常偏爱我的舅舅,这是我后来发现的。在她眼中,舅舅永远是孩子。有一次我还见她烧了舅舅的书,因为对门的海清叔说那书看不得。在外婆看来,舅舅是最优秀的。她自己倒是经常责骂他,但是只要舅舅和别人闹了纠纷,她便以为舅舅总是对的――一个孩子,能犯什么错儿呢?我从前的舅妈就经常由于舅舅的懒惰和他争吵,甚而至于要打架。外婆就向我妈说了许多我舅妈的不是。得母亲撑腰,舅舅越发觉得自己有理,只至和舅妈离婚。新舅妈却是个泼妇。前舅妈生的表妹从此便很少见到了,只在寒暑假的嗣后外婆去亲家那儿看她,平时则是不敢去看望的,并舅舅也不敢去。舅妈是个火暴脾气,并不贤惠。舅舅从此变得勤快了,不光抱小孩,还会生炉子烧饭吃,这一点倒让我吃惊。后来听说他还包揽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连碗都不洗的懒鬼。外婆于是又想起我那离异舅妈的种种好处来,总叨念她是多么明理而且孝顺。

她对新舅妈看不上眼,眼见着儿子受压迫,心里不好受,却无力与舅妈抗衡。那个女人只会胡搅蛮缠,是不会给他们母子俩评理的机会的。当日我受外婆嘱托去店里看望她,准媳妇一番好话让家中等待的外婆欣喜不已,哪想她一朝为人妇就变了这般模样。我便想如果当初舅舅有现在十分之一的勤快劲,我那舅妈便不会走了。说到底还是他自作自受。但是外婆很委屈。她倒不在乎媳妇对她刻薄,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是舅妈从她身边夺走了舅舅。儿子从此不受他管了,也管不得她了。这是外婆的悲哀。

两个舅妈都没有给外婆生个孙子。她一个人住在乡下,自然难避开老太太们说长道短。我第一次看到外婆抹眼泪,双眼红肿泪水婆娑叹着气。而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哭得很频繁。在饭桌上也不免要谈到。她听说我那好朋友是独生女便很诚挚而惋惜地说“那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听了很不舒服,不知妈妈作何感想。幼时外婆对我的疼爱并没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光流转万事飞逝,对外婆刻骨的依恋已然悄悄剥蚀了。她总是分开送给我和弟弟零花钱,并叮嘱我不要出声儿――因为我多得了两块。而事实会不会是我们都多得了两块或者是我弟弟多得了两块就很难说了。

我带着满心的期待和虔诚拼命的向她示好,也监督着爸爸妈妈全意待她,想让她知道女孩儿的好处。但是没用。经历了三四年,我发现她依旧在为没有孙子而伤心。终于,我对她失望了,那份爱也随着消失殆尽。我对外婆慢慢地冷淡了,即使她几个月没来我也不再想念她了。不似小时候,每次分开,即便只是一两天,也会哭到声嘶力竭。外婆年岁大了,有时候我会想到她的死,心理只是有些空落落的,却并没有感到跟悲痛,至于幼时要陪他一起去死的想法却早没有了。

她心里有些畏惧我爸爸。其实爸爸对她很好,只是话有些多而已。比如外婆养鸡,爸爸会说她不会养鸡;外婆煮饭,爸爸又会说菜有点咸。对此我感到无奈。爸爸是个家庭主男式的人,不论什么都要说几句的,倒不是针对外婆,他只是爱说。然而在外婆看来,爸爸应当是一家之主,她还是会小心看着爸爸的脸色。这种小心翼翼本身让人厌烦,而况在吃饭时她也不肯吃菜,只弄到我和妈妈要不停地给她夹菜。她却再三推辞,反过来叫我们多吃。终于爸爸说话了,“你年纪大了,他们年轻人吃的时候多呢,也知道吃。你吃就行了,菜都凉了。”外婆于是很难堪,一时间座上很寂然。

后来外婆终于不再养猪和鸡了,并田地都卖与别人,也愿意到镇上住些时候。每逢这里唱大戏,她便很欢喜,端了凳子去看。渐渐地她对我家也很习惯了,妈妈给她配了把钥匙,楼下也专门腾出一个房间让她来住。住不了几个星期,舅舅有事忙不过来,外婆就去帮他做家务,带孩子,忙活过了再回我家住,或是去乡下老屋住几个星期。她是忙惯的人,在这里凡事不让她操心,她便很不痛快,睡觉也比较多,要不就去和镇上的老太婆逛街买些一两块钱的小东西。

外婆很爱看电视。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懂普通话,不过逢上看戏剧频道,她便慢慢听,那唱戏的一个字拉老长,她就有时间揣摩,并且还要细细讲与我听,殊不知我一看字幕就清清楚楚了。她还把我当作那个每天屁颠屁颠跟她后面赶大戏的小妮子。她也看电视剧,见到女孩子就要指指点点,“这个伢儿真好看。”或是摇摇头说,“怎么长得这副鬼怪样。”看到三角恋就说,“那个女孩怎么比得上这个啊?”我妈妈笑着摇头,我就想,是啦,姑娘好不好不是看相貌就可以看出的,那个女孩子读书多,与他志趣相投,这个女孩子虽然也不错,却不是同一类的人嘛。但是我们只是笑,并不说话,外婆念念两句也不说了。

我们去庐山游玩那会儿,外婆穿着城里老太的蓝底大花休闲服和我们一道爬山。到山腰上看云时,她突然说了句“天是空气云是水”。我心里一惊,继而很感伤。也许在她心里还固执地以为天地像她小时与我讲的一样,上层住着梯子长的神仙,中间住着扁担长的凡人,下层住着棒槌长的小鬼呢。她果真从内心相信她说的这句话么?如果她自己都不相信,她有为何要这么说?她这么说到底又含着一种怎样的心态?答案是悲哀的。然而弟弟很不懂事,嚷嚷着说,“天才不是空气呢,是太阳光照在空气上反射蓝光;云也不是水,是水蒸汽凝成的小水珠。”外婆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嗡嗡说些话,弟弟不待听清又加一句,“是书上说的。”……

我知道外婆是怕被我们遗弃在旧时代中。她苦苦地在封建与科学之间挣扎。一方面,她希望通过不断进步与我们融合,另一方面她也想借此逃离封建枷锁的束缚。正如她说的,“现在人喜欢女孩,男孩女孩都一样。”那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只是企图逃入这一观念中,来摆脱没有孙子的苦楚。她必定以为自己对不住外公,但是我们都知道舅舅不会再养孩子了。当她静下来时,她一定是在心里千百遍求乞着外公的原谅,现在她是否已经找到充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摆脱这罪孽呢?我很庆幸妈妈口中的外公是一个进步开明的人,这好歹也让外婆心中的负担减轻了许多。“外公能理解”,这便是她精神枷锁的金钥匙,封建泥淖中的救命稻草。

外婆是一个极精明的女人。她永远在留心学习周边的事物以提高自身。舅舅要买房子,她便反复学习用拖把拖地板,大热天的在家里的客厅里细细的拖。至于煤气灶,她早就用得比我还熟了。不过很悲哀,舅舅的小平房到现在也没能铺地板,为了节约也多是用炉子烧饭。电视机、洗衣机,外婆也早已见怪不怪了,想想先前她初次接触电话机时眸子里的恐惧,以至于妈妈笑着拉她半天才没让她逃开,听到接收器里姨妈的声音,又吓到扔了电话筒,到现在她吧嗒着拖鞋大步抢先去揭起话筒,响亮地喊一声接电话者的名字,外婆着实进步太多了。

家里添上电脑之后,她又喜欢坐在我旁边看我在qq上与人聊天。“我一点都不懂。”她小声说。她的眼中充满了渴望,她希望可以跟得上时代!然而,她甚至不认识一个字呢!“我没有读书。你太婆让我剁猪食,她纳鞋底子。我没有时间读书。我要带两个弟弟,左手摇(摇篮)一个,右手抱一个,出门就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外婆幽幽地说着话,然而我很不耐烦,边敲键盘边说,“那你怎么不去读夜校啊,舅母不是去了么?”外婆可能没有想到我会答话,惋惜中已掺了些许兴奋,“哦!扫盲那会儿他们不让我去读夜校,因为我太小,不过去学校读书,我又太大了。那时读书不要钱……”外婆兀自说着,眼睛闪着光,我早已厌烦了,重又淹没在一群qq好友发话的“嘟嘟”声中,不去听她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我的外婆。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处在她这样的境地,我可以肯定她已经做到了一个人可以做到的最好程度。但是,没有用。我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她老屋的门槛上帮她穿针找线与她说一下午话了。甚至,一句话都不太可能!她年复一年的为我做棉布鞋,用她认为的最漂亮的花布坐鞋面儿。而那些鞋子到现在都原封不动地积压在我的鞋柜里,许多鞋子穿了一两次就不知去向了。她依旧要问我的鞋码,我胡乱说一个与她,心想反正又不会穿。我还并没有去想她是怎样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于昏暗中穿针引线,至于她新近缝的那双新样子的棉鞋,我也不喜欢。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用一种近乎谄媚的态度捧出那双鞋子让我试穿,当下正是夏天,我还穿着凉鞋呢。我只是笑着说鞋子很好看,却站着不动,心里颇有些不耐烦。“呵呵,你们伢肯定又要笑话我老太婆蹊跷,这么老了还去学小姑娘们的鞋样儿。”外婆干干地笑着,又小心地将鞋子放回。我颇不耐烦地待她放好,便急急抽身去看未完的电视剧了。

外婆用她那双老眼揣测着这个世界,揣测着镇上的一切,并且不厌其烦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她试图用一根燃着的木炭去熏走屋里弥漫的煤气味,结果招致爸爸一顿说教,又比如她经常以自己的观念去评说一个明星的发型和服饰多么不成体统,或者一首流行乐曲多么嘈杂难听。她如此频繁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也许只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希望我们给她一些解释,但是没人理她。我们并不留意她试探的眼神,并不将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只是继续享受着这些时尚信息带给我们的欢娱,并且不想与她透露我们的情趣。因为在我们看来,封建道德观是她迷信了近乎一辈子的观念,我们不可能给她灌输进我们的思想。

妈妈与她说话时就时常会带上一些书面词儿!我也懒得像从前那样翻译自己的话让她听懂了。我只感到悲哀,很深很重的悲哀。然而除了悲哀,我对外婆似乎真的再没什么其它的感觉了。自始至终,外婆并没有错。我看着她挣扎,竟然会从心里产生些微的厌烦与不屑。这种厌烦与不屑加剧了我对她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使我更加不希望靠近她。当她坐到我身边时,我只感到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只想尽快逃开。

她说,“看到毛子(我舅舅)我就觉得有希望了。”那是一句真话,发自她内心的,我知道。妈妈的脸有些讪讪的,我却早已麻木了。是什么造成了外婆的悲剧,我说不清。我只是从自己身上看见了这个事实――她其实已经被我们孤立了!她在发表对我们冷淡态度的不满!

我想,如果外婆不是这样精明的一个女人,不是这样一个对万事都要有主见的人,而是一个愿意不问世事,只图安闲的人,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可是事实不是这样。她始终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保持自己对各个事物老传统的见解,并且企图用她那老封建的思想指挥家族的一切,她不容忍自己被我们排除在事外,不能忍受被蒙。漫长的独立生活造就了她坚强自主的性格和百折不挠的意志。她苦苦地试图掌控并改变身外的世界,却发现这早已不是她做主的世界。她又努力地想要改变自己,却发现我们早已经放弃了对她的努力。终于,她没能成功过渡到我们这个时代。她被我们抛弃了。于此,我终于不知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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