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心下黯然地朝西北飞奔而去,脑海里不断幻出大师伯南斗的影子。死者已矣,伤感无用,徒费心神。这回大师伯杀身取义,当真是大仁大慈的得道长老,无愧是五斗米道创教祖师张道陵亲传的二代大弟子。他已下定决心,一生追随张角,绝不辜负南斗。当下下了马,向东南方深施一礼道:“李昊谨守大师伯教诲。日后定当生死相随张角师兄,绝不敢生二心。”
又想,自己与众兄弟分手之后,绕了一个大圈,终无所遇。白走了许多冤枉路,却徒劳无功,最后还得到巨鹿投奔张角去,这也算是弟兄们殊途同归吧。因为想念庞洋等人,于是又跨上了马,继续向巨鹿方向疾驰。
疾驰了片刻,猛一抬头,却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西方天际那落日熔金的火烧云,就像渐渐冷却的铁水似的。由火红色慢慢变成了铅灰色,暮云四合,天地间开始变成了一片黑黯苍茫。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眼下是个混乱的不太平的世道,即使大白天都有强人出没,何况是这四顾无人的黑夜?
李昊纵然艺高人胆大,但是泰山上惊心动魄的那一幕犹让他惊魂甫定,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巨阙宝剑,双腿一夹追风肚腹,加快了奔驰的速度。
幸好,又走了三四里之后,远远地发现了一个村落。他急忙向村子走去。打算找户人家投宿。刚到村头,便见路北一户人家,门首用竹竿挑着一个酒幌儿。他大喜过望,想不到这小村小落也有客店,便忙推门进去。却见里面冷冷清清的并无客人。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妇道人家笑盈盈地迎了出来,问道:“客官可是住宿的?快里面请,俺家有上好的客房。”
李昊看时,见这妇人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白布衫,身上瘦骨伶仃,面色灰白,虽说欢眉大眼,有几分姿色,头发也不合时宜地梳得贼亮,却让人有一种过于造作的不舒服的感觉。便低头说道:“在下正想留宿一宵,请大嫂先弄点饭吃。”
不料那妇人却歉疚地一笑道:“不瞒客官,小店本钱太薄,只能留宿,并不管酒饭。”
李昊大感意外,看看外面的酒幌儿,只觉得哭笑不得。天已太晚,也不能再到别处去,便把身上的一个干烙饼取出,要了碗热水,草草地填饱了肚子。然后由妇人带着来到后边的客房,洗过脸,泡过脚,便上炕歇了。
走了一天路的困乏身子,一躺下便睡着了。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觉得有个热烘烘、软乎乎的东西钻进了被窝里,然后攀上了他的身子,在他身上摇晃着、蠕动着。一个湿漉漉像是舌头一样的东西在他的额头、眉眼、两颊和双唇间舔来舔去。
他害怕极了,以为遇上了什么妖邪。北斗的凶悍面目突现脑海,心想:莫非是北斗未能追上我,千里之外施展什么妖法陷害于我么?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想拼力挣扎,可浑身软绵绵的,一点也动不了。他又觉得像有一条凉飕飕的长蛇在他的胸膛上、肚子上、股腹间蜿蜒游动,缠绕不休,直向他的两胯之间最为敏感的部位游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亢奋和冲动,更感到一种濒临灭顶的恐怖和颤栗。大叫一声之后,霍地翻身坐了起来,被子被掀出老远,浑身冷汗淋漓。
他本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但却并不是梦。他揉揉眼睛,见客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点亮了灯烛。灯光下,一个女人浑身赤条条,光溜溜地躺在自己身边,大睁着惊慌的双眼看着自己,正是那个三十多岁的“老板娘”。
只见她浑身精瘦,几乎是皮包着骨头。两条锁骨和一条条肋骨像刀刃似的暴露着,清晰可见。两个松软的乳房就好似两条干瘪的空布袋往下垂着,毫无生气。
李昊只觉得一阵恶心,他生平以来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慌忙扯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身子,对那女人怒吼道:“你这妇人还懂得什么是廉耻吗?怎能干如此少廉寡耻之事?还不快滚?”
谁知那女人并不感到意外,非但没走,反而爬起身来,赤裸着身子跪在床上,泣声说道:“客官休要动怒。妾身并非不知廉耻,只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操此下贱营生。奴家的丈夫在几年前的边疆战乱中死于刀枪之下,撇下了一个四岁的儿子。今年又遇到了蝗灾,坡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家里只剩下奴家这个身子,不卖身怎么办?我们母子还不得喝西北风?不瞒客官说,这个年头,俺们这里早就笑贫不笑娼了。全村百十户人家,操此皮肉生涯的至少有五六十户。万望客官成全,就让奴家侍奉您一宿,好歹留下几个买命钱。儿子,快过来给这哥哥磕头。”
李昊抬头一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便胀大了。原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躲在了屋门旁,眼巴巴地向这里瞅着,看着赤身露体的母亲。他心里一阵绞麻,只觉得无地自容。这算个什么世道?当娘老子的卖淫,当儿子的却站在一旁看着。他一腔的怒气顿时消散了,无法再恨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她很可怜,为了一碗饭,为了儿子活命,她还顾得了讲什么廉耻?
他急忙从包裹中拿出一枚五铢钱,送到那妇人面前,说道:“大嫂快回房歇息吧,夜里这么冷,莫让孩子着了凉。”
那妇人凭空得了这么多钱,一时受宠若惊,慌不迭地磕头,千恩万谢地领儿子回房去了。
这边李昊却再也难以入睡,他这才弄明白,自己住的不是客店,而是一家私设的窑子。世道混乱,百姓们食不果腹,乡下里冒出个把暗娼并不奇怪。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小村子居然有一半以上的女人操此生计。更令他感到不可理喻的是,当娘的与嫖客赤裸裸地扭到了一起,公然淫乐,竟让儿子大大方方地在一旁观看,甚至充当娘老子拉客赚钱的帮手,真是咄咄怪事。
他一闭上眼睛,便看到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盯着他。那眼里根本没有愤怒,这么大的孩子还不懂得愤怒。也没有惊慌失措和诧异古怪的神色,想是早就习以为常。只有麻木,一脸的麻木。
他觉得一颗心在沉落,在紧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天亮。见窗纸已开始放白,便急忙穿好衣服,背了巨阙剑,牵了追风马,像躲避瘟神似的逃离了这家“客店”,甚至这个“村庄”。
渡过黄河又行数日,终于抵达目的地巨鹿城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