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丙中的头发日渐稀少。每一次手指往头顶上一拨,碰到的多是头皮肉,而不是头发,这让他滋生了多少的伤感。
“有一个时代令我向往。我非常向往那个时代。”刘丙中手里拿着一沓子方案稿,把它塞进精致的文件袋。他努力把普通话讲得通顺、标准,其实听起来就像是嘴里塞着热乎乎的肉圆子而转不过舌头。吉晖每听到他说普通话都想笑。他是建委说普通话最掉色的一个,可他要是说起闽南话来,顺畅得像溜竹杆,建委里的人没有一个抵得上他。“我想请教一下吉晖女士——我是称你吉晖小姐,吉晖女士,吉晖硕士,还是吉晖姑娘,吉晖同志——好,还是我的直觉对,吉晖女士,那个戴着假发上班的时代是什么时代?”
“狄更斯时代——我看过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我也只能这么说。”
“狄更斯时代!那真是个伟大的时代!那是个使人变得更年轻的时代!”刘丙中挥舞着拳头,那动作有点模仿希特勒的味道。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微酒精中毒的痕迹,因此当他想装得表情丰富时,那些脸上的神经却并不听话,或者肌肉的调动并不到位。
吉晖觉得刘丙中近来的动作越来越滑稽。她明白他想博得她的好感,只是不知道如何博得,于是便以他心目中的伟大人物为榜样,模仿神态,以为回光返照那征服多少女人的表演,同样可以征服她。
“使人变得更年轻的时代?”吉晖不解。“可是据我所知,那个时代是个《艰难时世》啊。”
“艰难时世!看你说的,吉晖女士!我的理解是这样,每个时代,对某些人来说永远是艰难的,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是幸运的!如果一个人想使自己幸运,他总是会有办法的,你说呢?所以,你看,正像你看过的那样,那个时代的贵族们头上都戴着假发,别人也就分不清他头上的毛发的多少,我是说,我要是也能在上班时戴上假发,我是不是会显得年轻呢?要是有黑溜溜的假发套在我这越来越不争气的头上,你说我能年轻几岁?”
“五六岁总会有吧。”
“五六岁!那么说我就是一个四十不上的人!一个人还没上四十,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世界就这样攥在手上,眼光——你看我的眼睛——直视前方,那样子就是说,我看见了,金山!啊,不,我是说金字塔!——我是说权力的象征!那就是我的!——而更让人感到骄傲的是,减去那五六岁,我想请你吃顿饭,也不用费这么多的功夫!你说我已经请你多少次了,连同你的男朋友,可是你们总不肯赏光。那个戴假发的时代!如果我们身处那样的时代,我至少看上去年轻五六岁,我不就可以请你吃饭了吗?”
“刘主任,我的男朋友这几天生点小病。他身体恢复了,像以前那样棒,我第一个让他接受你的盛情邀请。”
“生什么病?这样吧,我晚上去看看他?”他大嘴大嗓门,大手大脚,绝不是一个感情上十分细腻的人,但他会把官场上学来的那一套战术用在男女关系上,并且是屡试不爽。
“不必了。刘主任还有事吗?”
“当然!没有事我怎么敢把吉晖女士支使到我的办公室!你知道不,近来洞州市的权力重心向着桂市长这方倾斜。中央纪委与省纪委正在半明半暗地调查市委书记宗满月收受贿赂一事,宗书记现在是如坐针毡。在这之前,桂市长与宗书记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把对方当回事,换句话说,不去碰撞对方的弱点。纪委对宗书记调查开始的时候,我听人说,宗书记还是怀疑了你哥哥一阵啊,因为这也难怪,谁不想挪上市委书记的座椅呢?不过不久宗书记便得知事实不是这样,桂市长根本就没有心思花在位置的排挤争夺上。他这样做很高明。他知道位置坐得高不高,重要的是上面拉你的那把手要有魔法,最好是如来佛那样的手,宗书记还得知,当纪委在向桂市长询问他的有关情况时,桂市长还是说了一番好话。事情出在有人买官没有买到满意的位置,干脆端出去,出出恶气。桂市长想不想在在洞州市再干下去,我是不清楚,但他的抱负肯定不只是在洞州这小地方。福州和厦门就不错,那才是可以施展他才能的地方。跟宗书记在利益的角斗场上争得优势不是他现在所要的。也许上面很快就会派个书记下来也难说,或者让桂市长接任书记也难说,就看他的后面的导演的功力。——对不起,吉晖女士,我说得有点跑题,不过我注意到你还是很有兴趣听的。毕竟是你的哥哥嘛。你从他那里是听不到这些的,是吧。”刘丙中弹了弹那个精致的文件袋。“——这是有关建造世纪大道的方案。我想现在送给桂市长审阅。事实上,目前可以定夺此方案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至少是第一人吧。所以,我前面说的并没有跑题。我想请你跟我一块去。”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普通话,完完全全是对口头语言最肆无忌惮的打、砸、抢!活活把人的耳朵当作是ktv里可以声嘶力竭对着嚎叫的麦克风!
“这不好。”如果让桂阳河看到弟弟的女朋友跟刘丙中一块在他面前亮眼,可以推想他是不高兴的。“方案可否通过,与我是否与你同去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
“那是。——你说得对!我一个人去!”他那口气如同赴汤蹈的火的勇士,但闹不清楚他为何而勇。
“刘主任,如果可以的话,我正好拿世纪大道做为我调研的案例,你看怎样?”
“你说说,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吉晖女士的!我回来后,再给你副本,你看怎样?”
“现在就给吧。”
“我回来再给!回来再给!”刘丙中从桌上拿起手机,看看里面的时间,那意思是说,现在时间恐怕来不及了。其实刘丙中意图很明确,如果现在给了,要再把吉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不是还得找个借口吗?
“刘主任,晚上我请你吃饭。”吉晖突然说。“我在八点以前还可以抽出时间。五点半好吗?”
刘丙中呈现出迷幻般的表情。
因为桂阳雨与吉晖搬回来住,阿姨晚上也就回家去了。平常,她也是应索依依的要求才会住下的。现在桂阳雨与吉晖住的房间,就是阿姨曾住过的房间。房间有十五六平米。阿姨住的时候,里面除了床和衣柜,更像个空荡的房间,现在两个人住进来,加进了一张大桌子,加上两个人的人气,加上吉晖在墙上挂上蜡染布画,在桌上、在床头上摆放一些装饰物,这些都是她从洞州街上扫荡来的,房间的气氛显得热闹了起来。
桂阳雨的身上的绷带大多拆掉了,头上和胸部还贴着膏药。他的肋骨断了一根。腿上的伤敞开着,一天几次涂消炎药。
“现在感觉是不是好一些了?”吉晖亲了躺在床上的桂阳雨一口,问道。
桂阳雨没有吱声。吉晖的眼睛转了转。
“感觉不好?”她从床上翻起身,下了床。
桂阳雨缓慢地侧过身,背着吉晖。
“我知道我晚回来一点,你不高兴了。我不是给你电话了吗?”
“满嘴的酒气。”
“胡说,我只喝了一杯的啤酒。”吉晖扳着桂阳雨的肩膀,向他呵口中的酒气。
“和谁在一块喝?”
“刘丙中。建委主任。”
“你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块?”
“你像是很了解他。”
“我了解一些中国官员的秉性。他请你喝酒必有他的目的。”
“错了,是我买单。”
“奇了!莫非你看上了他?”
“是看上了他——他的信息,他的社会知识,他的那些背景常识。”
“我担心你套狼被狼叼。”
“你以为我是个来福建喂狼的猎人?是田汉话剧里的那个让虎夹子夹住腿的大傻子喽?我像吗?”吉晖把头探到桂阳雨的眼前。她靠得那么,桂阳雨眼前一片模糊,只好闭上眼睛。
“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桂阳雨酸溜溜地说。
“阳雨,这样可不好,你知道这也做不到。”吉晖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是怎么啦?”桂阳雨语调像是拉慢了的磁带放出的声音。
“我很好。就像你的感觉也很好一样。”
“说清楚一点。我的什么感觉很好?”
“要我说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以不想说的?”
“我确实是不想。好吧,我说。阳雨,你认为你今天这样子是为了什么?社会责任感?还是英雄主义?”
“有社会责任感的英雄主义。”
“你跑到我所指的反面去了!你是故意的!”
“你以为我会为你说的那两个词感到羞愧。可是我不会,吉晖。我接受它们,就像我接受了我自己。”
“你吓唬住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有价值些?”
“说说看,亲爱的姑娘。”
“我们可以合伙做一件大事。这是我来洞州前从没想到的。我以为我来洞州差不多是来消夏的。可是我发现了妙不可言的仙境。你知道哥哥现在的状况吗?他现在是位高权重!你知道我们可以做一件什么事情吗?我们可以承包一个大工程!”
“拿我们的两只空手去承包大工程?”
“是的!是的!我的一个舅舅正好在泉州搞工程建设,他是个工程承包商。为什么不能让他来承包洞州的工程——你还不知道吧,洞州正想启动一个大工程,世纪大道!”
“利用我哥哥的关系?”
“我的小伙子,你不利用,别人也要利用的!没有他的点头,任何人也别想拿到这个工程的承包合同!我们把它拿到手,怎么样?”
桂阳雨的眼睛对着天花板。
“这总比你关注那些农民、工人更有意思吧?”
“正好相反。”
“你对我们的计划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吉晖一言不发。
“你受到什么刺激了。”吉晖说。
“是,我受到了刺激。”
“小伙子,回到现实中来。”
“我正在回来。”
“哪个现实?”
“这里的现实。”
“听着,小伙子,我们承包到了那个工程,我们就可以在上海买上一套大大的住房,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甚至可以买它两套!你知道这有多激动人心!我们就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要花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去还那笔可怕的贷款!这意味着我们比多少人更舒坦地多生活了二十年三十年!”
“吉晖,我知道上海是一种现实,我知道洞州也是一种现实。”
“你要选择洞州的现实?”
“我没有这么说。”
“你这么想。”
“我不能不想。但我也不想放弃你的那个现实。我两者都需要,你看不出来,亲爱的姑娘?生活并不是二者必选其一的游戏,它有它的多层面。”
“但问题是,为了那个更为重要的现实,我们必须一起努力!我们要是松懈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丧失了。听我的,小伙子,把你的照相机收起来,关注我们的未来。”吉晖看着桂阳雨正在摆弄他刚买回来的尼康相机。
“这做不到。我能走路,我想到洞州糖厂走走。如果那边的事做完了,我也许会和你一块努力。你知道,这是有联系的:农民种的甘蔗没有蔗款,而工人却要下岗,为什么会是这样?本地的记者为了饭碗,根本就不敢碰这个东西,可是我不必为饭碗担忧。……你去哪里?”
“我想洗澡了。你擦过了吗?”
桂阳雨的头一转。
吉晖从衣柜里取出她的衣物。
这其间,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吉晖冲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她不是肌肤嫩白的姑娘,但是身材很好,特别是在乳白灯光与桔红灯光的互映下,肌肤的显得异常的有弹性。
桂阳雨看着吉晖的身材,心跳骤然加剧。可是他的自尊迫使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向吉晖表示亲热。他压抑着自己的亲密无间的欲望,这让他很难受。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假装休息。
“明天有雨。”吉晖说。
“是吗?”桂阳雨回答。
刚要开始的谈话,尚未开头就结束。
吉晖坐在桌前,打开手提电脑,整理着她的材料。
桂阳雨看着柔和灯光下她的优美的坐姿,一言不发。她的骨盆不小,她的坐姿更显出女性变化婀娜的曲线。吉晖起身到客厅去等杯水,回来时望了桂阳雨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她喝了一口水。那水流淌过喉管时的下咽声,桂阳雨都听得激情澎湃。他睁开眼睛。他刚想把话说出口,吉晖又端起了杯子。他无声无息地呼了口大气。
他们都听到了雷声。
吉晖打开窗子,伸出手,想接雨,没有接着。她又拉上窗子。这一次,她返过身子时,又往桂阳雨这边望了一眼。
又是一连串的雷声。
不一会儿,雨真的来了。来得猛烈。
仿佛是在梦境里,桂阳雨摸到了吉晖的身体。
“现在不行,你的身体不行。”吉晖低声、亲切地说。
桂阳雨没有应答。他的身体此时已经熔化,是一股铁水,冒着热气,灼人地流向吉晖,好像她那儿是一个的完美的容器。
她在床上为自己和桂阳雨脱去了一切遮蔽。两具热腾腾的肉体,在这个电闪雷鸣之夜,绞在一块,向着无限的高处升华,追寻着生命过程中那并不久长的、得道成仙的一段体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第二华人书香吧
第六章
14
索依依以为这异响是从窗外传来。
她正在写一个剧本,是舞台剧。故事情节来自《搜神记》的《韩凭夫妇》。宋康王夺走了韩凭的妻子何氏,仅此不满足,还囚禁了韩凭,韩凭恼羞自杀。听到丈夫的死讯,何氏也下定必死的决心,她暗中让自己的衣服腐败,为的是当她奔向死亡时,别人拉她,也拉不住。当宋康王偕她登上高台时,她投台而死。她留下一封遗书,希望能与韩凭合葬。宋康王很是恼火,将他们的坟墓分开,但两个坟墓各长出一棵大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还飞来了一对雌雄鸳鸯,长久地盘桓在树上,晨夕不离,交颈悲鸣,声音感人。&;#61482;
故事的后半段并不吸引索依依,整个故事也不是那么吸引索依依,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举动看上去就像是两具木偶在演殉情的苦戏。只是当她把何氏置身于现代社会,想起她自杀的可能性时,她的好奇心才被激起。在那个朝代,像何氏这样的人自杀是可能的,可是要怎么说服(打动)现代人呢?假如宋康王是个富有朝气的中年男子呢?假如宋康王是个英武的男人呢?当然,假如韩凭是个才情卓越的人呢?假如韩凭是个风流男子呢——他的死难道是为了爱情,难道不是为了做人的尊严?故事并没有把这些更内在的东西揭示出来。是的,索依依,这个夜色中枯坐的女人,想揭示这个更为内在的东西。
何氏:(隔着囚栅)你从来没有想过从这个地狱里逃跑出去?
韩凭:这可是深牢大狱啊。我就像是投在畜栏里的被阉割了的公猪!
何氏:如果你想逃跑,而不是想把这里作为你身体的栖息地,你总会想出办法。你哪怕想出办法而做不到,你也是在想啊。想,也是你的行动!
韩凭:可是我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你在他的身边,享受着他的充满情欲的双手如何透过你这薄薄的纱绸,在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上滑行。(让何氏不要插嘴)我现在还想的是,——也许这你更愿意听——他不仅夺走了你的身体,也夺走了我的自由,辱没了我的名誉。当我们纵情于我们的欢娱时,我从未想过我是一个弱者;而当我享受不到、捍卫不了我们的欢娱时,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虚弱!一个虚弱的人就是一个被剥夺了荣誉感的人。
何氏看着韩凭,也像是看着幻影。
何氏:你认为你是一头痛苦的被阉割的公猪也好,是一口没有酒的酒囊也好……人啊,只要你脆弱,你就不必坚强,也不必相信坚韧……
如果她这样不信任他的性情,她为什么要自杀?
如果韩凭知道何氏并不爱宋康王,那么宋康王在何氏身上所做的一切,有必要引起他妒火中烧吗?男人看中的是什么?他们的这种眼光又出自于什么样的心理机制?
身体的占有就是占据了所有,那么,“有”的属性就是一个服从地心吸引力的低俗物件。可是,离开“有”,精神又能飞到什么高度?朝哪个方向,像南飞的孤雁那样哀鸣?
这时,她听到异响。雨停了,这异响显得格外的入耳。
她的耳根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那是吉晖做爱时发出的叫唤!
她打了个冷战。缩起身子。但是她的耳朵却不想漏掉吉晖曲曲折折的叫唤。
桂阳雨时而低吟时而高呼。
她光着脚,轻轻地推开门。她站在楼上的走道。
她看到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关严。
这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真的全死了。他们的想法也异常的单纯。生命也变得单纯起来。他们及早地了结了漫长的痛苦和折磨,这反而证明他们是聪明的。
不对。生命有远在单纯与聪明之上的东西。
这个东西需要我来替他们寻找?
又错了。你只是借他们的故事来寻找你的东西。他们的死早就如记载着这故事的纸张,变得无足轻重。
房间泄漏出来的光影投射到客厅的摆设上,在那些玻璃器皿上,在那些花瓶上,在那反光的皮沙发上,就像是如诗如幻的伴奏曲。
她被楼下的争吵声闹醒了。
“……你这样子还不够吗?你还想再挨几次打?你还想住几次医院?你是不是觉得我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你的伤处你很快乐?”
“我不想合作!我只是不想在这事上跟你合作!”
“可是你跟农民合作,你现在还想跟那些闹事的工人合作!你就是不想跟我合作!”
吉晖的语调是那么干脆利落,将上海的唇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听上去真是享受。
“你中邪了!”
她先是听到吉晖说了这句话,接着听到了关门声。
房子里一派沉寂。
现在人声远去了,雨声登台。当人相互关切、相互对抗时,人声便是主旋律,当人的表演暂告一段落,大自然的声音就成了主旋律。这人与大自然的二重唱,有多奇妙啊。
索依依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她的拖鞋敲打着楼梯,像是想在人的心底敲出令人回味的节奏。她感觉那不是她的鞋在敲打,而是她的手。一种乐洋洋的感觉流过全身。
她已经站在桂阳雨房间的外头。她看到桂阳雨下了床,身上的绷带拖到地上。桂阳雨站在窗前,向外茫然地望着。
她再走近。
如果雨,这思乡的教科书
打开她灰色的面庞
如果雨沿着道路流淌
如果她用指头将一扇扇门儿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