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令我意外,我昂首凝视她,她笑道:“你今日之错有三,其一,轻易信过她人,我猜你甚至不知那小宫女的名字。”
婕妤竖起第二根纤长的手指道:“其二,不懂审时度势,你不认又何妨,就算在暴室死了,罪过终究是你的,再者你心中大抵盼着我来主持公平,然而牵扯上陆氏,我更加只会当你疯子不理睬。”
此时我已渐渐隐去对上官婕妤不辨是非的厌恨。
御赐的钧瓷,化为半盒碎瓷,婕妤心中起伏并不亚于我,然而当时的她远比我冷静许多,略去我的对错是非,当我疯言疯语才是上策。清冷避居的上官婕妤怎会听信我一介药女胡言,毁谤得罪煊赫的陆昭容。
我低头,十指紧紧扣住雨水漫过的泥地,指甲嵌入泥地,指尖被压得生疼。
天真,上官氏说的丝毫不错。我的弱点被上官氏逐一挑出,入宫以来,自以为进退谨慎,方才却倔强冲动,且迂腐地抱住公平二字不放,险些埋藏自己性命。
“其三,陆凝云为何偏偏挑了你做这替罪羔羊,你可想过。”
“不是针对……”陆氏与上官氏不和,倒霉事才无端遇上我,我脑中忽然闪现司药在内药局门前的义正辞严,茯苓面庞上被抓破的红痕,淌下殷红血水。
我瞪大双眼仿佛不信地盯着上官氏,她轻巧点头,道:“陆氏与我之间是一回事,然而与你恐怕是另一桩曲折,我无心去打探你做过些什么,但我知陆氏从不做徒劳的事,你得罪了她,她希望借我的手除去你罢了。”
我怔怔地跪伏在潺潺秋雨之中,冷雨浇在头顶,却抵不过心中的恐惧。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诊治谢荻一事,我自以为十全十美,却瞒不过陆昭容,我的报应还来得那样快。
“秉持圣贤君子之道,确应扶危济困,却须得看你是否能护住那人,否则恐怕要搭上你与你周围人的性命,”上官婕妤拍拍我的脸颊,笑容若伞面的白芙蓉舒展开来,站起身俯视我道,“然而宫内人命贱如草芥、蝼蚁,你对她人的怜悯并无意义,你,你自己的生存才最为要紧。况且你可能会牵上数人的身家性命,为一人,堵上若干条性命,值得吗?”
人命微贱如蝼蚁,正应了老子那句“上天视万物为刍狗”,身为药女的我并不比别人高贵,我也是蝼蚁中可有可无之一。此外正如她所言,我不顾一切帮助别人,引发内药局的困境,并非我可解,沈司药当初的拒绝,恰是料到陆昭容的报复。
我勉强扶着竹制栏杆,挺直身板,抬手高举至额头,郑重行叩拜礼道:“奴婢苏氏锦年叩谢娘娘今日教诲。”
我第一次甘愿自称奴婢,不是对与我有恩的沈司药,不是对与我有情的沈侍医,不是对权势煊赫的后妃,更不是对我那高高在上的夫君,而是对上官婕妤。她第一次提醒我,我此生活在宫廷,而非寻常巷陌。
上官婕妤依旧带着清浅如水中涟漪荡漾的微笑,扶我起来:“你很聪明,可良善之心蒙蔽你的双眼,那样你的聪明反而会害了性命,我倒宁愿你蠢顿不堪了。”我窘迫地低头。
“不过我素来厌恶一块美玉摔碎在眼前,所以我要你留下,”婕妤凝视我的眼眸缓缓道。
手指抓紧紫竹伞柄,与上官氏对视,仿佛瞬间达成微妙的默契,我开口轻轻唤道:“谢谢你,如姐姐……”
“阿柔,”她将伞交入我的手中,“上天赐你好容色,福兮祸兮,难以预料,你往后要走的路或许会很长,切忌毁了自己,要好好活着。”
晦暗天色,我撑着紫竹绸伞,独自一人徐徐走回内药局,烟雨弥漫,长路漫漫,长得好似一生都望不到尽头。
宫内漫漫萧瑟秋景,秋色悲怆,只剩下伞面上的白芙蓉绽放。前几日尚存池塘内的枯槁残荷,均被花匠清理干净,仿佛从来不曾诞生于这世间的生命,宫里人都是没记性的,因为来年就会有新的一朝艳艳荷花,盛夏的潋滟水波之上从不缺碧荷袅袅身影。
如果今日我被带去暴室,梦冷香消,还会有人记得吗?
沐安、乔希或是会为我哭上一哭,裴姑姑、沈司药或是会为我叹息一声,谢荻或是为我做上几场噩梦,替我多烧纸钱,至于沈未病,我不可推量。
剩下旁的人呢?应该是会忘了我的,至多会好奇一次,而后新的药女填补我的空缺,日子久了,也就淡了,什么都淡了,如水波划开,无影无痕。
父亲与哥哥或许都得不到我的死讯,因为是被暴室处置的女子,尸体都不得完全。思及此处,眼泪汹涌而下。
好好活着,终于体会这话的分量。当初我铤而走险,不计生死替谢荻诊治。然而此刻惊觉,我抛不开生死,与这世间,年轻的我怀有太多不舍。
离内药局越来越近,心情愈发沉重,我的妄为一定拖累了内药局,而沈司药还对我那样照顾,我更加愧疚。
既然陆昭容清楚地知道我帮助谢荻,那么沈未病诊治之事定然逃不过她的耳目。沈未病身为侍医,无皇后诏令,私自替后宫妃嫔诊病是条大罪,罢官削籍且是小事,只怕陆昭容置他于死地。他当初纵然知晓是如临深渊的险境,依旧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请求,如果他有个万一,让我情何以堪。
忧心沈侍医的安危,我猛然加快脚步,冲入内药局,顾不得仪容不整,直奔沈司药的房间。
沈司药与领事典药正在清点药方,我不管不顾地跪地叩头,道:“锦年自知犯下大错,就算司药赶我去内药局,我也心甘情愿。然而牵累沈侍医并非锦年本意,锦年甘愿独自承担罪责,哪怕是一死也无妨。”纵然我舍不得生死,但是正是我的无知犯下过错,后果理应由我承担,我不会推脱。
“他与你无关,”沈司药轻描淡写如形容今日的天气,徐徐道,“现在我不想见你。”
沈司药不予置评我的所为,一旁领事典药的眼神在我与她之间来回打转。沈司药当是厌恶极了我,我被她下逐客令,更无法厚颜多呆片刻,跪安离开。
浑浑噩噩地走回居所,难得裴姑姑回来得早,她见我回来,遂递来干毛巾,笑道:“今日下雨,我回来得早些,你怎么带着伞,还淋得这么湿,莫不是伞破了。”她的笑容潜伏着不安,分明带着伪装的痕迹。
“裴姑姑,司药厌极了我,她不肯告诉我!”我抛下绸伞,带着哭腔,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好似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一定知道沈侍医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裴姑姑的眼中浮出犹疑与同情,她放弃了勉强的笑容,递来一碗姜汁,柔声道:“过会儿我再告诉你,快先喝了这姜汁驱寒。”
“我,可我……”我如婴儿般无措,含混无法说出完整的语句。终于被裴姑姑劝着喝下姜汁,姜汁混杂着温热的眼泪倾入我的喉咙。
我难以止住抽泣,姜汁喝下一半,就被呛住,猛地将那白瓷碗推开。骤然感到一阵晕眩,眸前升起淡淡水雾,身子瘫软在地上,我努力挽留残存的理智,牵住裴裳的袖子,道:“姑姑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恍若试图抓住虚无缥缈的水中之月,然而我知道裴姑姑并不会给我答案,她在姜汁中下了安眠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你太累了,先好好睡一觉,”裴姑姑虚拢着我的肩,如慈祥的母亲护住孩子,低喃道,“旁的事再坏,也与你无关了。”
若是真能一梦千年,无须忐忑面对现实,我宁愿耽于梦境不复醒。失去知觉的瞬间,耳畔残留淅沥雨声,我如是想着,松开了紧紧攥住裴裳衣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