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去后,房内无人,兼有一道紫檀嵌珐琅屏风遮挡,我贪图一时凉快,脱下黏着肌肤的绸裙,只穿了素纱中衣,手上不雅观地用纨扇快速扇风。此时方才体味心静自然凉的况味,我无奈地来回踱步,欣赏那些悬挂的画卷,希冀心情片刻的平复。
我凝神注视徐熙的《雪竹图》时,忽而嗅得幽幽衣香,不待我转身请安问礼,便被人从身后拦腰环住身子。
陛下松散地将我搂在怀中,力道刚好不能令我挣脱。我露出的手腕贴在他柔滑微凉的绸衣上,却恍如被月季花的枝干刺到,心中骤然清明。
此刻他并不应当出现在兰若堂,我侧首探寻地凝视他。今晚宣召我与贞观殿侍寝,偏皇上临近傍晚竟然悄无声息出现在寝殿千绫居,我心怀诧异,问话又羞于出口,只好含蓄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让她们退下了,”陛下此言不由引出我绮思,偷眼瞧他,偏又神色舒缓,不似那日靠近我时的迷离,这下又令我颇为困惑,他余光扫过我,浅笑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快雪楼找寻,今日才找到那卷画儿,故拿来与你瞧了。”
我生怕被他看穿心思,急忙收敛心神,强打起笑颜,道:“是哪位大家手笔呢?”
他松开我,现出画轴,道:“是位你极熟悉的画家!”
“徐熙?崔白?”我试探着问道,他皆是摇头否认,说话间与我至画案前,他缓缓铺开画卷,我凑近一瞧,讶然得险些喊出声来。
父亲!是父亲的画儿!我颤抖的手几乎要触上画卷,又怕脏了画面。我激动地语无伦次:“陛下,陛下你是……怎么……”
父亲昔年便是名满天下的画家,不过因旁的名气太大,擅画之名反而被人忽视了。况且父亲的画儿大都奉赠友人,宫内如何获得。
更为难得的是,眼前的《红梅图》是一幅工笔写生,纸面稍稍泛黄,可想而知是父亲早年的作品,父亲近年画的多是山水,极少有花草写生,倒是常常让我与哥哥去练习花草鸟雀写生。
“你的画技应该师承你父亲越溪居士,笔法间还透着他的痕迹。”
在天禄阁时,我曾将我临摹的图卷拿给他评判,我也快要将此事忘却了。不曾想当时他就留了心思,我的家世他应该一清二楚了,才会特意取来这幅画。
虽然相隔千里,音讯全无,徒然见到父亲的画儿,也能引以为慰藉,我惊喜不已,双目盈盈氤氲着水气,嘴上却还怪道:“陛下让我看这画儿是要招我流泪吗?”
“画的是西苑的红梅,”他双目炯炯凝视我,“我与你几番错过,在西苑赏梅时,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细细想来,我与他错过数次,却终能相遇,兜兜转转,都是绕不开理不清的缘分。
原以为在西苑与他终结纠葛,到头来却是他心系与我之地。我展露与他自己的丑陋,他阅美人无数,难道真的不在意?
我紧紧攥住檀木画轴一端,喑哑着嗓子,问道:“陛下不在意我的缺陷吗?”
此刻他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更加明晰,指尖红梅迸出妖异的嫣红色,更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画卷,他口齿清晰,徐徐道:“在我眼中,那不是缺陷,而是你脖颈间开出的一朵红梅。”
那是我自认为最丑陋的地方,却第一次听人以红梅来比拟。倏然我心中暗无天日的自卑角落,仿佛生出一支支碧绿藤蔓,填满空虚而寂寥的岁月,开出绝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