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加道:“剑母君,那个混蛋。他是怎样找到你的?”
老布雷尔叹道:“找到我……那有什么难,他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烟斗,装上烟丝,“那是十年前……我接受使命也差不多十年了……哎,那个小女孩……”
黄樱听到“小女孩”三个字,神色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却终于忍住了没有开口。老布雷尔燃着了烟丝,吸了几口闷烟后,才道:“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说着老布雷尔就给乔加和黄樱讲起了另外一个故事。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老布雷尔正坐在屋里擦拭一件瓷瓶。忽然听到院子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吸血鬼视力有限,听觉却异常敏锐。尽管那脚步声压得很低,却仍然没躲过老布雷尔的耳朵。
他吹灭了蜡烛,从窗户里往外看去。在明亮的月光下,院子里纤毫毕现。他所见只是一片冷冷清清,只有风将桑树摇得哗哗响,并没有人影。
老布雷尔却知道,外面一定有人,只不过没有现身而已。他打开门,走了出去,静立不动,要等那人现身。可那家伙耐性倒好,就是不出来。老布雷尔不耐烦了,大喝一声:“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不快给我出来!”
院子外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布雷尔先生,如此岂是待客之道?”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黑影已出现在院门口。
月光照射之下,只见那人头戴风帽,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手持镰刀、身披黑派袍,似有一团雾气笼罩着他的全身。老布雷尔暗暗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进来吧,客人。我的古董虽然说不上珍奇,但也还算丰富。”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布雷尔先生,别闹了,他在哪里?”
老布雷尔心里一紧,却故作惊奇道:“他?谁?”
黑衣人不温不火,声音平静如水:“二十年以前,他救了你的命,是不是?十年之前,他来看过你。这些你不用瞒我。我问你,他在哪?”
老布雷尔叹道:“是啊,二十年前,有一个人把我从火刑柱上救了下来……可是我已经六十岁了,他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黑衣人悠悠地道:“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的人告诉我,二十年前你被一个老乞丐给救走了。今天,吸血鬼已经老了,可那个‘老乞丐’却还是年轻的很呐!你以为他真是个老乞丐?布雷尔先生,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说着,他身影一晃,瞬间穿越了院子,鬼魅般出现在老布雷尔身旁,“告诉我,他在哪?”说着,他伸手揪住了老布雷尔的前襟。
“我不知道……二十年里我从没有见过他……”老布雷尔嘶声道。话音未落,黑衣人已经一把将他提起,然后重重掼在地上。这一下只摔得他全身骨头似乎都散了架。他低吼一声,双手撑地,身子弯成弓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觉得右手小臂一阵剧痛,已被黑衣人一脚踏住。
黑衣人踏住老布雷尔,又问道:“他在哪里?”
老布雷尔头上冷汗直冒,臂骨被踏得格格作响。他口里嗬嗬呼叫了几声,仍然不愿回答。黑衣人叹道:“果然是低贱的种族……信不信我踩断你的胳膊,敲碎你的獠牙?”
院子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魔鬼,放开他!”
黑衣人颇有些意外,循声望去。一望之下,更觉得惊奇:是一个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只狗,颈毛倒竖,口里呜呜作声,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黑衣人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女来。她长胳膊长腿,浓眉大眼,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腰里还别了一把短剑。那条狗却很普通。这时少女又道:“为什么踩着那老先生?快放开他!”
黑衣人一怔,望望老布雷尔,又望望这少女,嘴里啧啧作声,向布雷尔笑道:“老吸血鬼,你什么时候跟人类和好了?这小妮子是你的孙女,还是你的小情人啊?”老布雷尔怒道:“混蛋……我根本不认识她。”黑衣人却毫不理会,向着少女道:“哎……浓眉大眼,小小年纪,偏偏这样凶恶,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少女适才跳出来呵斥黑衣人,只是一时热血上涌。现在见他身材魁伟、有如巨人,手中的镰刀又寒芒闪闪,才觉得有些害怕了,禁不住往后缩了缩。黑衣人又道:“小妮子,我踩着的这家伙是个吸血鬼,你不知道么?像你这样的人类,他吸了没有一千个,也有八百个了。你又怎么能对着我呵斥?你知道我是谁吗?”说着,他音调突然上扬,“我是人类的领袖、剑帝斯特里克兰啊!就算是兰蒂斯,也不能对着我这样大呼小叫。”
女孩骂道:“呸!看你这得意洋洋的样,没把你陶醉死了!说话跟背书似的,什么人类的领袖、什么斯啊什么兰的,要是兰蒂斯王看见了你,早就一剑砍了你的狗头!”她口齿极快,吐字又清,几句话骂得酣畅淋漓。老布雷尔心里一声哀叹:“蠢人……还不快跑,竟敢当面骂他……你是要倒霉的了。”
果然,黑衣人哼了一声,左手一招,那女孩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扑面而到。她一声大叫,身不由己向前飞去。黑衣人大手一张,已经将他抓住。不料少女作风勇悍得很,顺势就是一脚。这一脚竟然又快又猛,正好踢在黑衣人胸口,登时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足印。黑衣人怒骂一声,将她高高举起。不料那少女腿长,仍能踢打到他身上。只听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黑衣人的胸前、手臂连受攻击。
女孩的狗见小主人受了欺负,狂吠一声,扑将上来,死死咬住黑衣人的小腿。黑衣人眉头一皱,腿一抬,将它踢出老远。那只狗一声哀号,在空中打了两个滚,重重落在地上。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女看见自己的狗被踢死,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像疯了一般对着黑衣人又踢又咬。黑衣人心中一烦,把女孩高举过顶,就要将她摔死。老布雷尔突然大声叫道:“剑母君,她是个人类!”
这一声出口,黑衣人怔住了,手臂停在空中,没有摔下去。老布雷尔又叫道:“剑母君,你不是自诩为人类的领袖吗?那你就不能伤害她!”
剑母君楞了半晌,忽然嘿嘿冷笑起来,道:“这句话说得有理。可是,老吸血鬼,你连我从前的名字也知道了,还敢说没见过‘他’吗?”
女孩伤心自己的小狗,泪流满面,挣扎厮打个不休。这时她忽然想起了腰间的短剑,伸手拔出便刺。剑母君却抛开长柄镰刀,夹手夺过短剑,将女孩一把摁倒在地上。他将女孩的右手五指强行分开,道:“老布雷尔,我现在问你,‘他’在哪里。你只要犹豫一点,我就割掉这小妮子一跟手指。”老布雷尔惊呼道:“别……”只见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根手指已经被短剑斩断了。女孩痛得大声呼号,却被剑母君牢牢按住了,动弹不得。
老布雷尔心痛如绞,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剑母君笑道:“吸血鬼,你居然在同情人类?你不记得他们是怎样对待你家族的吗?”
老布雷尔缓缓地说道:“我仇恨人类,他们烧死了我整个家族……可是我们吸血的时候,谁来仇恨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要用残酷的手段来惩罚别人?难道现实本身还不够残酷吗!”
老布雷尔所说的后几句,正是他恩人曾经对村民说过的话。这些年来,这几句话一直牢牢记在老布雷尔心中,无时或忘。在这个伤心难过的关头,他就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剑母君突然身子颤抖,怒不可遏,吼叫道:“你在背‘他’说的话,是不是!你不要抵赖……你家乡的村民告诉我了,当年‘他’救你的时候,也说过这样混蛋的话!想不到你还记得……二十年了,‘他’说的几句屁话,二十年之后还有人记得,可是我呢!我说的话有谁能记二十年!‘他’以为他算个什么?凭什么到处去施惠于人?为了让别人感恩图报,是不是?”他像突然发了狂一般,大吼大叫,起初的那一份悠闲自如已经荡然无存。
老布雷尔反而从容起来,冷笑道:“剑母君……你的话里充满嫉妒啊……你似乎想和他比什么,是不是?你和他差得太远了,在他面前,你就像被神怜悯着的一个小孩。”
剑母君突然沉静了下来,道:“小孩?……笑话。我再问你,‘他’在哪里?”说着,他手一挥,斩断了女孩子的无名指。女孩一声惨叫,痛得晕了过去。
老布雷尔怕他再伤害那少女,忙道:“他在白鸟森林!”剑母君大怒,道:“你这个混蛋,即使骗我,也不要偏偏选中了白鸟森林。那个地方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脸再去。”说着,他一挥短剑,又斩断了女孩的中指。这一下更是血流如注。女孩本已晕去,现在又痛醒了过来,惨号不已。
老布雷尔心中哀叹道:“恩人……我不愿意出卖你,可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孩子受苦……原谅我吧……”他声音颤抖,向着剑母君道:“魔鬼,‘他’在诸神谷,你有胆量就找他去吧!”
剑母君一楞,自言自语道:“诸神谷……他果然在那……”他突然对老布雷尔森然道:“吸血鬼,你不至于聪明到再说一次假话吧。”
老布雷尔只觉得心力交瘁,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上了当,总有醒悟的那一刻。难道我就不顾这个可怜的人类了吗……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剑母君直起身来,对着月亮沉吟了片刻。月光照射下,只见他手中的短剑寒芒闪动,一滴滴鲜血从剑尖滴落,说不出的诡异恐怖。老布雷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万一这魔鬼还不相信,继续折磨这可怜的人类怎么办?却忽听剑母君一声长笑,右手凭空一招,地上的长柄镰刀忽地飞起。他伸手抄住镰刀,闪身出了院子,没入夜幕之中。人已远去,笑声还隐隐可闻。
故事说到这里,石室里的烛火突然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黄樱“啊”地一声轻呼,跳了起来。乔加笑道:“别怕,是蜡烛已经燃尽了。”
老布雷尔站起身来,换了根新蜡烛点上,对着烛光呆了半晌,才道:“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剑母君是否找到诸神谷、见到了我的恩人,我不清楚。但他却终于弄清楚了圣器原来就在我这。我想他一定气坏了。”
乔加叹道:“好在他整整花了十年,才弄清了这一点。结果作晚还闹了个惨败而归。”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近十年来,雷霆大法师就盘踞在诸神谷。难怪剑母君会和他勾结在一起。”
黄樱突然插口问道:“那个女孩呢?后来怎样了?现在在哪?”
老布雷尔道:“她右手的小指、无名指、食指……已经被那魔鬼给斩断了。只剩下半截。由于失血过多,她又昏了过去。我让她在我这休息了半年,伤口才逐渐痊愈……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她,于是我想起了恩人给我的那张地图。”
黄樱的眼睛里泪水涔涔而下,过了许久,才道:“你让她……去找地图上的地方了?”
老布雷尔点头道:“恩人说过,给我地图,是作为对我的报答。那上面指引着一个温暖、光明的所在,是神的居处。我想,我已经老了,等到完成使命之后,又还能活多久呢?地图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给了那个孩子吧。于是我把地图默画了出来,给了那孩子。
“奇怪的是,孩子出奇地感兴趣。但是她说她还有一个开祖父,年纪大了,两人相依为命,不能分离。她要将自己的祖父也一起带去。”
乔加听到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黄樱,那个女孩,就是……就是……”
黄樱叹息一声,道:“布雷尔先生,那个女孩名叫玫洁,是不是?”
老布雷尔奇道:“是啊,她叫玫洁。你认识她?”
黄樱勉强抿嘴一笑,并不回答,却轻轻拍起了手,唱起一首歌来:
“老布雷尔点亮了血红的蜡烛,
烛光照亮了他的小屋;
他打开了他的小木门,
露著尖尖的牙齿在屋里踱着步;
他的屋顶上倒挂著蝙蝠,
他的墙角落里跳跃著蟾蜍;
他的餐桌上是蜥蜴和土拨鼠,
他的窗户上爬满了蜘蛛。
谁看过他摆弄自己的古物?
谁敢在夜晚走过他的窗户?
谁将会变成他後院里的尸骨?
亲爱的朋友啊,
别在月圆的时候走近吸血鬼的坟墓。”
黄樱的嗓音本就清亮悦耳,虽然刚刚哭过,声音略有些沙哑,却还是将这首短短的儿歌唱得很是动听。乔加听得荡气回肠,又回想起昨夜的激斗,不由得出了神。老布雷尔却一言不发。烛光下只见他脸色铁青,很有些怕人。
黄樱奇道:“布雷尔先生,我唱得不好吗?”
老布雷尔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吼道:“人类!你们这群人类……几十年来,我一个人住在墓地里,吸过谁的血了?我又哪里害过一个人了!你们想把我怎么样?把我也绑上火刑柱烧死吗?”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嘶哑起来,伸手掀开上衣,只见他枯瘦的身体上,竟然东一条西一条全是刀痕,十分恐怖,“恩人对我施的法术,并没有完全遏止住我的本性……三十年来,每当我想吸血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去想恩人对我说过的话……实在忍受不住了,我就用刀划自己的身子,你们看……你们看啊!难道你们还不饶恕我?我们真的就那么罪恶滔天吗!”
黄樱唱这首儿歌,本来是逗他开心,却没想到触动了他的心事。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老布雷尔又叫又骂地过了许久,脾气发够了,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他脑袋埋在了肩膀之中,很是伤心难过。
乔加向黄樱使了个眼色。黄樱忙道:“布雷尔先生,现在你的使命完成了……就哪也别去了,和我们在一起吧。”
老布雷尔摇摇头,道:“和你们在一起?我知道,你们要和不死族拼个你死我活,对不对?我和不死族可没有仇恨。你们人类胜利也好,不死族胜利也罢,和我没有关系。不死族吃人,我们吸血鬼吸血,嘿嘿,那也差不多。”他停了停,道,“现在我才七十岁,还能走得动。我也还记得恩人给我的地图。我要去找那一块光明的地方、神的居所。那是我的恩人指点我去的。”说到这,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
烛火微微晃动着,映照着他雪白的头发和两鬓。黄樱和乔加心里同时泛起一种感觉:他们是无法说服这个老人了。
老布雷尔突然转过头,打量起乔加的脸来。
乔加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不是,让他看又不是,心道:“奇怪了……本神风大将军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别惹恼了本将军,摆足了姿势让你看个够。”黄樱却满心欢喜,问道:“布雷尔先生,你觉得他的脸……好看吗?”
老布雷尔骂道:“好看个屁。我是佩服他的父亲,想猜一下那个伟大的旅行家会是个什么样子。”
乔加颇为感动,道:“布雷先生,先父的身材没有我高……这个……长得和我很像,只是满脸胡茬,头发没有我这么长,外表上确实很普通。”
老布雷尔一怔,又出了一会神,叹道:“那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德尔索.乔伊……恩,有着伟大心灵的人类,外表平凡……生个儿子,却贼眉鼠眼。”他一回头,看见黄樱正撅着嘴,闷闷不乐,于是道:“小丫头,你心地不错,可惜跟了这么一个脓包,却好象拾到了宝一样……不但自己欣赏不够,还想听别人夸……”他哼了两声,道:“我去睡了。就在隔壁。要是他伤势有变化,随时叫我。”
说着,他缓步走出了石室。
躺在自己的石床上,老布雷尔想着:恩人赠予的使命终于完成了,自己也见到了旅行家的儿子,不由得很是欣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子,又不免伤怀。他此刻可谓是辛悲交集,只觉得三十年的孤寂,到今天像一场梦般过去了;剩下的日子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到了半夜,倦意才慢慢涌上来。正在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忽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响。
老布雷尔坐了起来,沉声问道:“谁?”
“老布雷尔先生,是我。”
老布雷尔眯着朦胧的睡眼望去。一个人站在他的门边,隔壁的烛光照射过来,只见那人纤纤弱弱,风致楚楚,正是黄樱。
老布雷尔奇道:“有什么事吗?”
黄樱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要去找那个光明、温暖的神的居所吗?”
老布雷尔心里奇怪,道:“是啊,怎么了?”
黄樱道:“我和乔加商量好了。这一路上,我陪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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