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安冷了表情,但是眼泪却是越聚越多的,“我不帮你,你自己给她带回去。”
徐泰眼里镶了泪,“安哥……谢……谢谢……”
徐泰是两年前才加入到他们这个团队中的,傻头傻脑的小伙子,说话不会绕弯,经常会得罪人,而且技术还不够硬,顾之安是少数几个愿意帮助他、听他说话的人。之前的数十场战役,要不是顾之安的帮衬,他怕是早就牺牲了的。
顾之安终是掉了眼泪,架着已经软下来的身子继续艰难地走着。
“你放下他,他已经死了。”祝吟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身上至少有不下六个伤口,可腰板挺得比谁都直。
顾之安坚定地摇头。
祝吟北也沉默了,拍了拍顾之安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麻烦你,把我的孙女交给他们。不要有后顾之忧,我帮你们断后。”
顾之安的眼前越来越黑,他咬破了唇,希望能维持一丝清醒。他身上的伤口虽多,却不致命,只是因为没有包扎,伤口不断牵动,失血过多了。
祝吟北闪躲着身子,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有慢下来,他不仅要时刻注意着前方的情况,还要分神看着抱着他孙女的战士,唯恐有流弹向他们飞去。
维拉的脑袋在顾之安的奔跑中一点一点的,迷糊着眼睛,看到前面一个长了半头银发的身影,伸手,喊阿公。
祝吟北内心大恸,回头看维拉,像是把一辈子的慈祥都用尽了——“阿公在这里。”
他回头之际,一颗子弹打入了他的左胸。
像是毫无感觉胸口的疼痛,祝吟北伸手摸了摸维拉的脑袋,“维拉别怕,有阿公在,不会有事的。”他等这句阿公,等了好多年。
维拉撑着眼皮看他,须臾,歪了脑袋,再次睡了过去。
祝吟北收了情绪,左手在徐泰身上摸出了枪。当年的祝团长,能威慑人的不仅是他精准的枪法,还有他那一手画圆一手画方的技术,让人避无可避。
一片死寂。
破晓了,远处的地平线微微露出了光芒。
风渐止,树渐静,好像这里从没有过那一场杀戮。
祝吟北从顾之安手里接过维拉,撸了袖子帮她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那么的珍爱,那么的小心翼翼。
顾之安躺在了地上,也歪了脑袋看这维拉,半晌,他笑了,“我有一个儿子,同她一样大……”
祝吟北抱着维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之安眯着眼睛,摇摇头,微笑却还是挂在嘴边的。
这场战争打得惨烈,他们以极大的代价打败了敌人,可是看着自己这方逝去的那么多战士,没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胜利。
祝吟北带来的人亦所剩无几,一人跛着脚走了过来,看着他胸上的伤口,缓缓低了头,“祝将军,我们走吧,您的伤势不能拖了。”
祝吟北摇摇头,把怀中的维拉递了过去,“把孩子带回去,我只是累了,想在这休息一会儿。”
“将军……”
祝吟北朝他摆摆手,“走吧。跟这个孩子的外婆说一声,说我对不起她,但是祝吟北许过的承诺依旧作数的。”
那人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手抱着维拉,一手搀着受伤的同伴,走了。
祝吟北像是失了依仗,倒了下来。
他看着摇曳的树枝,有了重影。他翻了翻口袋,拿出了绢帕,上面愕然绣着一朵娇艳绮丽的兰花,灿烂得一如她的模样。
她原本并不叫叶兰的,她有一个很美的维吾尔族的名字,阿依努尔,月光。他说等到夜阑了,才终究等来了月光,多么珍贵。
阿依努尔弯着眼睛笑,“你说什么,叶兰吗?”
顾之安见他拿着绢帕,对身上的伤不管不顾,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人有武器有武装,在这金三角中并不是善类,但是顾之安此时是起了敬重之意的。
若是有人问他们,疼么?
该怎么回答呢?
心里的痛,早就赛过身上的百倍。
那种不亚于捏骨重塑的痛,谁又能明白呢?既已许国,何以许卿?
祝吟北身上背的秘密太沉重了,他背了几十年,瞒过了所有的人,并不像连死了也带着,那样灵魂都不得轻松。
祝吟北笑的惨烈,他看着满上伤痕,同样只剩得一口气的顾之安,他穿着解放军的衣服,那是他一生都为之奉献并倾尽所有的颜色,凑到他耳朵旁,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只一句,原本精神已经无限萎靡的顾之安眼睛却亮了,他缓慢却又力度地对着祝吟北敬了一个军礼,断断续续地说,“老英雄,我敬重你,我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叫顾之安。除了我的父亲,您是我第二个服的同志。”说着,把耳边地手颤颤巍巍地对祝吟北伸了过去。
“吟北哥哥,你说的那首歌是怎么唱了?”
祝吟北握着叶兰的手,笑意吟吟——“小黄鹂鸟儿呀,你可曾知道吗?马鞋上绣着龙头凤尾花,两朵花呀绣一只鞋呀,只有两朵花。”
后继的人很快就赶到了,他们对着自己队友的尸首敬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军礼,眼眶都红了,眼泪愣是没敢掉出来。当兵的,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处理尸首的时候,他们看着那个与顾之安交握着手躺在一处的人,犯了难。
剩下的战士说,这位老人是志愿军的头儿,若不是因为他们,我们是早就全军覆没了的。
队长沉吟了许久,才决定把他的尸首也带走。
后来中情局联系了身在金三角的祝吟北,才知道英雄在那场战役中已经牺牲了,与带回来的那人遗容一比对,正是同一个人,便在京城的烈士陵园给他立了墓碑。
祝吟北身上的那方绢帕掉落了下来,还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后来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它沾着英雄的血,像一朵开在太阳底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