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家少女岛中藏 2_剑海游龙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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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何家少女岛中藏 2(1 / 1)

正月既过,日子又复平静,海忆泉答允凤泉二师勤于练武,此后当真说一不二,倍加用心。他生性聪明,学武资质也是颇佳,加之尽心而为,不到三年便将海天风云剑法悉数学会。

凤泉二人至此已是倾囊相授,海忆泉若想增进修为,除更下苦功外便须自行领悟。然而海忆泉自恃已得师真传,上进之心渐淡,竟无意更上一层楼。他当初全凭兴之所至才拜师习武,并非立志成就一番惊人艺业,如此则能下足功夫将剑法学个完整已属不易,要他再图进取实违其性。凤泉二人都只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眼见他每日仍使练剑法,也没瞧出有何不妥。二人惦记报仇之事,心想多年未涉中原,为的是全力教导弟子,此时海忆泉剑法学尽,白书堂是否于江湖上放出了席清的讯息也是不知,便打算前往中原打探席清下落。倘若无法探得消息则罢,若能知此人所在,二人也不欲出手杀之,只须向海忆泉道明,由他报父母之仇就是。于是匆匆整装,不日乘船离岛,奔赴中原。

海忆泉并不在意二人离岛原由,只是这下便无师长管束,自由自在,逍遥无极。他一心盼欧若婉可与自己畅快玩乐,但欧若婉却甚有记心,始终不忘泉远见之言,说什么也不肯下峰。海忆泉屡次劝说不果,到后来也即想通:“人就争这一口气,小若有骨气,我自也该代她欢喜。”便再也不劝她,自己每日往返,终日与欧若婉在天云峰上嬉戏,乐意不穷。

这一日岛上天降暴雨,正午方住,四地里透着清爽气息,景致佳胜往昔。海忆泉在屋中避了大半天的雨,心中早已烦闷,见雨过天晴,迫不及待上峰去找欧若婉。一路泥泞行进,脚步也沉重许多,将到山腰时,遥见欧若婉早在翘首企盼,尚不及唤她,欧若婉已满脸欢笑着快步跑来,边跑边喊道:“我还道你今日不来了。”海忆泉见她笑靥生花,美得真如娇艳欲滴的花朵一般,步子也渐渐放慢,痴痴瞧着她朝自己跑近。

哪知欧若婉太过欢喜,全没留意脚下石阶湿滑,一步踏在积水里,半身登时失了着落,向峰下跌落。海忆泉“啊”的一声疾呼,魂飞天外,想也不想,飞身便扑去拉她。他极尽全力,勉强扯住了欧若婉,但自己却也已无从借力,只能同她一起下坠。海忆泉心知若摔到峰底二人必是粉身碎骨,情急之下,手上运足了力,猛向峭壁上抓落。他此时内力虽已不浅,但要以指力插入山石中绝无可能,这一抓只求消解坠落疾势,然而自是不足卸去落势,身子仍在不住下跌。

海忆泉先一抓已令五指剧痛,差一点折断,但求生之念使然,仍不住猛向壁上乱抓。到第四回出手时,好歹生生扣住了峭壁上一块凸岩,手指已是酸软无力,但咬紧牙关支持,另一只手也紧紧扯着欧若婉不放。二人这时只是暂保停滞,但身悬半空,仍随时有险。海忆泉环顾四周,见数丈外有一处平坦石台,正可做落脚之处,道:“小若,抓紧我了。”欧若婉依言伸手抱住海忆泉腰间,海忆泉还臂一揽她,深吸得一口气,纵身向那处石台跃去。至距石台尚有多半丈时气尽,海忆泉竭力和身向前扑去,这才同欧若婉横身落在了石台上。

二人虽得安稳,但回思适才之险,心中都难无悸,彼此仍紧抱着对方,谁也不肯放手。海忆泉抬头望去,二人其时所在,距峰颠已有数十丈,峭壁上凸石横生,岩址嶙峋,要爬上去着实不易。俯首却见欧若婉闭着双目,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脸上神色惧中带喜。

刹那之间,海忆泉顿有所悟,他悟到的不是上峰之法,而是欧若婉待己的一片深情痴恋。眼前浮现的,是那年除夕自己归来时她止不住流泪的模样,是自己送玉镯给她时她欢快的歌容。自己一直不懂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令他终于明白了:“小若这是在喜欢我啊,我这时候才明白,真是蠢才。她不见我时就会心急,同我说话时就会开心,都只因她心中在爱我啊。然而我呢?我听到她的歌声可以撇下剑不练去瞧她,她给师父们独自囚在峰上,我宁愿违拗师父也要去陪她,挨了打也不在意。她给我缝的衣衫甚至没有衣袖,我却看得比什么都贵重,这只因我也爱她啊。”直到这直面生死之际,那些原本懵懂的感情才都浮上心头,始令他发觉自己对欧若婉情之所钟已久。

海忆泉捧着欧若婉秀丽的脸庞,注视良久,缓缓的道:“小若,咱们一时是保住了性命,但要是攀上去不成,只怕终究还是要命丧于此。我现下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无论如何也不离开我?”欧若婉这重心事本来难以启齿,但想到此时困境难脱,何况确也爱极了眼前的这个少年,顾虑尽消,柔声道:“你又何必多此一问,你送我玉镯时,我不是将心里话都唱了给你听了么?”海忆泉道:“你再唱那小曲儿给我听好不好?”欧若婉点点头,轻声将那一曲哼唱出来:“风天雨地花当艳,寒霜未减芳孤意。绵绵更似何欢颜?此去但盼,佳期漫漫,甘苦愿与君相伴。”念及生死不卜,声中喜至悲尽,情意深切。海忆泉自识她以来,只有三次细品她词调,首回所闻辞达意简,只觉动听而已。第二次听的也是这一曲,曲中却只欢愉,与自己生平漂泊之历不尽相符,不免有所迷乱,亦真亦幻。这一回却是闻声会情,听欧若婉的唱调之中大含苦涩,只感离情满溢,道:“小若,今日咱们若能平安上得峰去,你是永不离开我了。”欧若婉凄然一笑,道:“就是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儿。”

海忆泉眼放异彩,抱着她站起身,道:“好,咱们这就试着往上爬。”于是奋力而起,附石攀登。他这时勇气大增,虽抱着欧若婉,身手却反似比平时更加轻捷,几十丈上去丝毫不觉困难。将及崖边时,他攀抓之手不支,只得用力一送,先将欧若婉托上了崖去,自己又堕回了石台处。欧若婉见他又陷于绝境,唤道:“忆泉哥哥,你快上来啊。”海忆泉瞧不见她神色,但听她的声调,似乎又有哀音,忙喊道:“你别急,你既没事了,我也不会死的,我再调理一会儿,自能爬得上去。”

歇息了许久,连试了数回都是半途力尽而返,试到第五回上,双手并用,向上攀行迅速,这一回离崖顶尚有一丈余时气力又竭。海忆泉双手松脱,两脚却同时在石壁上使力一蹬,借力跃然而上,刚好稳稳着地。欧若婉一头扎在他怀中,喜极而泣道:“咱们没死,忆泉哥哥,咱们没死!”海忆泉搂着她温软娇躯,心也仿佛溶化了,回思适才转瞬的变故,由死到生,情绪复杂难言。然而这一刻终得安然无恙,更沉浸于两情相悦的甜蜜之中,只觉生来至此,实以这刻光景最是弥足珍贵,长久不舍得分开。

海忆泉和她紧拥稍久,察觉身后有人,知道是温婆婆来寻二人,颇感难为情,这才放开了欧若婉。回头见温婆婆正脸挂欢笑,道:“你们两个刚才到哪儿去了,怎么连衣服也都弄脏了?”二人正是满心欢喜之际,又不欲令她担心,便只说是玩闹时不小心跌在了泥里。温婆婆虽看出他所言不实,却又哪能想到那惊险万分之事,道:“快回屋去把衣衫换了,浑身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回屋去给欧若婉找了衣服换上,又将一件粗布衣衫递给海忆泉。海忆泉见衣衫陈旧宽大,奇道:“婆婆,这衣衫是谁的啊?”温婆婆道:“这是你大师父年少时穿的。你俩先在屋里坐着,暂且别乱跑了。”

海忆泉同欧若婉只坐得片刻,眼望见峰下的大海波起浪涌,玩兴又起,就想去弄潮。侧目瞧着欧若婉,忽然连拍脑袋,道:“啊,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欧若婉不解道:“你想到了什么啊?”海忆泉脸上含笑,道:“二师父是叫你不可到峰那一边,可没说不许你在天云峰这边走动。咱们明日到峰下的海边玩,岂不是好?”欧若婉笑道:“哈,可惜你二师父不在,不然咱们也好用这法子气气他。”

第二日海忆泉和她到了峰下海岸,得意洋洋的道:“当初二师父和我说什么来着?说什么这边有猛兽吃人,哼,岛前面才有两只凶巴巴的野兽呢,咱们自然不过去。”瞧着海潮大作,纵身扑下水去。在水中玩闹片刻,方见欧若婉双眉紧锁,站在沙滩上不动,奇道:“小若,你怎么不下来?”欧若婉道:“我不会游水啊。”海忆泉更加惊异,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是说白书堂便在西湖边上吗,怎地你却不会游水,难道你从不到西湖里玩吗?”他自小在西湖畔边日夕与湖光山色为伍,就只道别人也该如此这般。欧若婉道:“我小时爹爹总抱着我在湖边赏游,可是他怎肯让我下水去啊。等我大一些后,更是连门也很少出,爹爹可不许我做个野丫头。”海忆泉假意作怒道:“是啊,我可是个野小子。小若,你肯不肯随我?”欧若婉心想自己既认定了他,日后难保不做野丫头,面上略带羞涩,轻轻点了点头。海忆泉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呢,我来教你泅水。”于是拉着她走到水边,向她讲陈浮游换气等诸法,每讲一样都立即加以演范。

欧若婉是何等伶俐,又是与意中人相学,不到十日就将水功练熟了,虽远不及海忆泉闭气本领之高,也已能畅游无阻。这一天二人兴致甚浓,在水中缠闹了大半日,方才尽兴归岸。在滩头坐了一会儿,海忆泉看出欧若婉甚是口渴,道:“你等一等。”说这随地拣拾了几个石子,快步跑到不远处一棵椰树下,飞石向上丢掷,打落了两个椰子。拣当中熟了的一个拿给欧若婉,使拳砸开了一个缺口,道:“小若,你来尝尝这椰汁,可甜着呢。”欧若婉刚要接过来喝,瞥见他手中捧的那只椰子尚未成熟,道:“你这颗可没熟啊。”海忆泉道:“不妨事,我也不怎么口渴。”欧若婉将自己这颗递给他道:“咱们一块儿喝。”海忆泉会心一笑,同她各喝了数口,不但口渴尽解,更是甜在心头。

海忆泉忽道:“小若,我教了你游水,你也教我一样什么本事,咱俩扯直,我才不吃亏。”欧若婉一怔,道:“我又不懂武功,有什么本事教你的?”海忆泉道:“是啊,我却不明白,你怎么不学武功呢?我当年见你爹身手好得很,要是肯教给你,只怕你学得也不会差。”欧若婉反问道:“忆泉哥哥,你又为什么学武?”如此一问,却也叫海忆泉难以作答,他习武多年,但实没认真想过为何要学,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师父说如今的世道,人善反受欺,男子汉自然要学本事防身,我想这道理多半不错。”欧若婉道:“你是男子汉,要学武强身。我一个女儿家,又学那舞刀弄枪的本事来干什么?所以我爹爹自己虽是文武兼修,却只教我读书明理。”顿了一顿,又道:“你学会了功夫,今后自会保护我。忆泉哥哥,你说是不是?”海忆泉听她说得如此依恋自己,只感责无旁贷,拍着胸脯道:“这个自然,我定会一直保你周全,决不让人伤你一根头发。”

欧若婉一对明眸眨了眨,笑道:“我信得过你说的话。忆泉哥哥,你要我教你些什么,不如我教你念书识字吧。”海忆泉连连摇头道:“这那可不成,我最怕读书了,你要我跟你学别的都好说,只这一样万万学不得。”欧若婉道:“这岛上也没什么书,念书可也念不得,但字总是要识的。忆泉哥哥,你日后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人家一提起你就说:‘这一位海忆泉少侠武功高强,只是目不识丁’,岂不是大煞风景么”海忆泉生平但求无拘无束,悠然自得,倒从不曾有过这等出人头地的念头,但也觉识字乃在情理之中,道:“好啦,我依你就是。”欧若婉学着他先前的口吻道:“乖了,这才是我的好哥哥呢。”拉起他回到峰上。

二人在屋中坐定,欧若婉取出笔墨,道:“忆泉哥哥,我先教你写你的名字。”便提起笔来,工工整整地写了“海忆泉”三个楷字。海忆泉见她字体娟秀,赞道:“小若,你的书法很好吧,字写得和你一样好看。”欧若婉心道:“我的字全不入流,又算什么书法了。这话要是给白书堂里的叔叔伯伯们听去了,还不笑我这傻哥哥。”但心想不知者不怪,也不理会他言语,指着“海”字讲解道:“这个海字是水字边加个每天的‘每’字。有道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每滴水聚到一处,那便是海了。”海忆泉点头认同道:“所以我这‘龙儿’的名字也没取错,总之离不开水的。”欧若婉又指指那“忆”字,道:“忆须用心,这字是‘心’字边,‘乙’为声。这是说人记事要用心。”海忆泉道:“我爸爸给我取名叫‘忆泉’,便是因他和妈妈心中记着我二师父的缘故。”想想问道:“你的名字又怎样写的?”欧若婉便又将自己的名字在纸上写了。海忆泉识记了一会儿,道:“小若,我爹爹给我取名字,那是因他心中记着我二师父。若是我自己取,我也取这个‘忆’字,只是不叫‘忆泉’,而要叫‘忆若’,要我用心记着的人,可只有你一个。”

欧若婉心下感动,一喜之下挥笔写下了“我好欢喜”四个字。海忆泉问道:“你这写的又是什么?”欧若婉便照实说了,海忆泉细端详了少时,指在那个“喜”字上,道:“这个字我总是瞧见,原来便是欢喜的‘喜’字。”欧若婉道:“你怎么总是见到这个字了?”海忆泉道:“每到有人家娶亲时,这字便贴得到处都是。”说着抓着笔在她写的喜字边上也歪歪扭扭地也写了个“喜”字,道:“是了,见到的是这样子的。”欧若婉见他握笔有如执剑,笑道:“你当这是在拿‘判官笔’吗?”海忆泉道:“那有什么,写出来差不多不就行了。”将纸张捧起来审视一番,道:“小若,这个是叫‘双喜临门’吗?”欧若婉微地一哂,又听他道:“哪一日咱们成亲时就用这一对咱俩亲手写的喜字,嗯,很好。”欧若婉粉颊生晕,嗔道:“又来说疯话,什么成亲,再说贴喜字哪有用白纸黑字的?”海忆泉兀自嘻嘻笑道:“哈哈,咱们用了不就有了吗。”欧若婉不理睬他,心中却大感甜美受用,想到他说“咱们成亲时”,虽知只是一时戏言,仍不禁芳心窃喜,有所憧憬。

如此喜笑欢颜地一个教一个学,海忆泉识得的字也渐渐多了,只是总不免同欧若婉胡乱说嘴,他原甚厌习文解字,但有心上人相陪,自也大为不同。凤泉二人多日不归,这对少年情侣终日形影不离,感情日增。

这一日二人相约早早起身,上到海风峰顶观日出,那海风峰比天云峰只略高,但山势陡峭异常,险峻甚胜。二人拂晓时起始攀爬,登上峰顶时旭日已升,照得峰上朝气蓬勃,金灿灿一片。两人倚在一块大石上静静望着远方,不久便都出了神,一坐竟至午后。二人始终互不言语,然而胸中却怀无尽情意,彼此心心相印,无声仿似有声。良久,一朵白云轻轻从二人眼前飘过,欧若婉幽幽叹道:“忆泉哥哥,人世的际遇真是奇妙,就像天上的云一般变幻莫测。我当年给你两个恶师父抓来这岛上,哪能想到咱们会有今时这般快乐的光景?”海忆泉只觉自己心中也是这个想法,道:“云飘走了就回不来了,咱们这快乐却是记在心里,永远也忘不掉。”两人脉脉相对,又不言语了。

直到那轮红日西下,欧若婉倏地轻“咦”了一声,指着远处海面,道:“忆泉哥哥,你瞧。”海忆泉这时也已见到海面上有一艘朱漆海船朝双剑岛驶来,认得是凤泉二人的乘船,道:“啊,是我两位师父回来了。”欧若婉急忙起身,道:“忆泉哥哥,你快回去吧,他们一回岛就不见你,又要发脾气啦。”海忆泉道:“好,我这就回去,你下山时可要小心。”说罢展开轻身提纵术,径去岛前岸边迎接二位师父。

他赶到岸边,恰好见凤泉二人登上岸来,却都是一脸的不悦。海忆泉虽不知二人此次出岛所为何事,但瞧二人这神色就知办事未成,不敢笑脸相对,正色道:“两位师父,你们回来了。”泉远见“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海忆泉便又向凤孤翔道:“大师父,咱们回屋去吧。”凤孤翔问道:“忆泉,你这些日子可用心练功了?”海忆泉终日同欧若婉尽情玩乐,功夫搁置脑后至今,听他问起,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弟子近来不敢误了练功,只是于剑法中还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凤孤翔道:“我和你二师父累了,今日先去休息,明日我和你试招,也好将你不明之处详加点拨。”

海忆泉听他说要考究自己功夫,心中怀惧,整晚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想到当年与泉远见试招的情形,总是顾虑重重,虽然其后也有多次同二人动手拆招,但每次均是小心处之才得保无事。这数日来自己离了管教,便如野马脱缰,自顾自的玩,剑法疏习,只怕又无法尽如二人心意。

第二日起身后便时时惴惴不安,精神萎靡不振。虽在林中练剑,但心中却全没在想剑招,剑法没使到一半,已是杂乱无章,难以连贯。猛听得身后凤孤翔斥责道:“岂有此理。你剑法使成这个模样,简直不像话。”海忆泉狼狈收剑,回头见身后站着二位师父,不禁自感羞愧,低声道:“弟子近来不知怎地,剑法老是使不顺手。”泉远见道:“不知怎地?你自己心中再清楚不过。我和你大师父离岛这段日子,你定没有一日用心练剑的,我可有说错?”海忆泉虽料他只是猜测,但知若是不讲实话必又惹恼了他,道:“是,弟子这几日太过贪玩。”凤孤翔道:“这回你倒是老实,你学会这套剑法也有些时日了,倘若不是你将练武这一回事抛到了脑后,剑法也不会如此糟糕。”泉远见道:“非是我和你大师父逼你,实是时日有限了。我初时只道你心性聪明,三年循序渐进,细心学习,便可有所成就。可如今你剑法是学全了,功夫却是差强人意。自今而后你每日将剑法练上三十遍,再花四个时辰静心坐修。倘若做不到,师父打你骂你自不在话下。”

海忆泉听时已感烦恼,要叫他照做还了得?当下道:“二师父,学武功是我自己的事。我练得不好,他日到得江湖上,便是给人杀了,那也只是我活该。你要我终日只是想着练功,那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泉远见原是耐着性子向他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肺腑之言,却换来他这几句不成体统的答复,气得平地暴跳,道:“你说什么混账话,你是我南海双剑的弟子,怎能如此没志气。”海忆泉道:“我就是有志气,那才不任人摆布呢。人家要叫我做什么我就做,我哪还是‘龙儿’,岂不成了‘虫儿’?”泉远见听他更有词相辩,伸掌就要打。凤孤翔忙拦住他道:“师弟,你就是这个脾气。气大能伤身,咱们习养生道术多年,你怎么还不懂得这等浅显道理?”泉远见道:“我就是气不过,那有什么法子。”指着海忆泉道:“海兄弟厚道朴实,你瞧他的儿子可有多不肖。”

海忆泉听他提及父亲,道:“二师父,我爹爹决不会逼着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泉远见道:“你爹爹…你爹爹…”说了这几个字,气火攻心,胸口作痛,无法再言。凤孤翔见二人越说越僵,心中急在思虑办法化解:“忆泉这孩子天性倔强,自有主见,不愿听命于人,那也很好。我若也逼他,只怕适得其反,更为不妥。不如先给他退一步,再要他不得不听我的话。”他能有这番心思全因自己也是个自以为是、不理他人言语的性子,他在蓬莱派时于门中武功不肯深涉,常常自行冥思苦想,这才会自创海天风云剑法。当下计策暗生,拔剑出鞘道:“忆泉,师父说的话你也不肯听。大师父有个计较,你且来接我六招,我使海天风云剑以外的功夫,你使这剑法中的剑招。六招之内我若不能逼你弃剑就是我输,不然便是你输。师父要是输了自不再管你,你要输了却须依你二师父刚才说的用心练功,此外更不许再上山去见小若,这一场比斗你敢不敢应下?”又转问泉远见道:“师弟,我这法子你不反对吧?”泉远见知他此举意图,料胜算满满,便点头允可。海忆泉暗想与其硬同二人执拗,倒不如尽力一试,那么自己往后怎样毕竟也全凭己能。只是听他说输了便不许再见欧若婉,实在委绝不下,既不说答允了,也不出言反对。凤孤翔以为他还有顾虑,不敢与自己动手,又道:“我不用内力,这算公平了吧。”

海忆泉闻言心动:“大师父如此说做,岂不是为我留足了余地。他出这计策说是比六招,虽未必相让,总也是顾到我了。我若是输了,练功之事自无可反悔,但他也未必便真不许我再见小若。两位师父对我虽都严厉,终究还是大师父待我好些。”联想当年与凤孤翔同行之日他对自己的好处来,虽然以父辈论交,情谊偏重于泉远见,却总觉同凤孤翔更加和得来些。抽出剑来,道:“大师父,我就不信我攻六招不成,难道还守不得六招吗?”长剑挺出,道:“弟子不客气啦。”

凤孤翔心想:“这孩子又耍小聪明,虽这般说,可没答允我说的条件,输了尚可反悔。”眼见剑到,凌厉迅猛,正是一招“青云高升”,忙举剑斜劈,往他颈下刺去,以剑代刀,使的是东海七霸刀中的一招“翻江倒海”。海忆泉临敌经验不足,只得收势退开一步,长剑往凤孤翔剑上搭去,要化解此招,却见凤孤翔也退了半步。这一来凤孤翔眼前攻路明朗,第二招使蓬莱派“八仙剑”中的一招“果老倒坐”,仿张果老倒骑驴之态,长剑凭空划了个圈,倒转乾坤,往海忆泉身后兜甩而去。

海忆泉知道师父的剑法快乎寻常,也不及转身,长剑一晃,取掩势向身后送去。这一招当年凤泉二人与大都三王交手时都曾用以自救,叫做“过眼云烟”,在海天风云剑法诸般守备招式中可称一绝。凤孤翔于自己所创的剑招再熟悉不过,自知此招弱处。收剑出掌,第三招使的是师门“仙人掌法”中的“莲云平浮”,掌势沉稳,拍向海忆泉握剑的右手。海忆泉见招心中窃喜:“大师父常教我武学中‘以吾之长攻子之短’的道理,这次可是他自己犯了大忌。”忙以一招“风起云涌”去迎他来掌。然而他自是轻估了己师之能,不识凤孤翔诱敌入彀之计,剑方刺出,立给凤孤翔另一手使剑压来。海忆泉急忙抽剑竖挡,总算及时格开。凤孤翔剑被架开,立即运劲直透己剑,只见他手中那长剑一弯,继而竟弹向了海忆泉长剑。这一招是化用自软鞭鞭法中极为寻常的“缠”字诀,但自来剑道之中从无“缠”字柔诀,如他这般以剑之刚为鞭之柔,已是内外功辅配的绝高手段。海忆泉长剑给他粘住,剑势立向旁走,眼巴巴看着长剑就要脱手。凤孤翔虽胜之在望,却又心有不愿:“我这御剑之法已暗使了内劲,这一带之中又含借力取巧,就是赢了,这鬼灵精抓着把柄,怕不会服气。”便故意收了九成力。泉远见在旁观斗,一直缄默不语,这才说道:“师兄,这一招借的是他的力道,原无不可。”

海忆泉手中长剑得保,复又听见泉远见的言语,知道凤孤翔手下留情,心想:“旁的不论,还有两招,我快些使完便成了。”长剑往凤孤翔右肩直直递到,运力十足。凤孤翔暗叹他毕竟年轻识浅,沉不住气,倘若仍稳健出招,自己未必就奈何得了,但这一胡来,可就全然无望保剑了。长剑直送出去,招未使老,右手一缩,剑尖往他虎口第一二掌骨间的‘合谷’处点去,用的是点穴撅的招法,高声道:“第五招来啦!”海忆泉云剑横扫,却扫了个空,凤孤翔长剑一抹,已从另一边又刺了过来,招式全然未变。到得此刻,海忆泉已出尽六招,凤孤翔自不能容他再有第七剑刺出,剑去疾厉无伦。海忆泉眼见自己若不弃剑,纵然凤孤翔来剑只使半分力,自己手上也势必受伤,虽隐隐在脑中想出法门似可破解此招,但于这指顾之间用已不及,只得松脱了长剑,神情大是沮丧。凤孤翔收了招,问道:“你服了没有?”海忆泉垂头丧气,道:“我愿听二师父之言。”凤孤翔大喜,道:“咱们师徒只拆了这几招,原瞧不出什么。但你后几招中已含不同剑意,可是你又悟出了些剑术中的道理吗?”海忆泉道:“我确是明白了一些门道。大师父,你若肯让我静想些日子,我定能抵挡你六招。不,说不定能走十招。”凤孤翔还待再说下去,泉远见已等不及了,道:“总之你肯下苦功就行了。”即刻便要他起始练习。

海忆泉心中纵然仍旧不愿,但有言在先,却也难以狡赖反悔,唯有屈从,自此以后日日在二人督促下练功。他于反复习剑也还尚能忍耐,但每日那四个时辰的坐功却着实大感严于斧铖。又见凤泉二人轮换着看护自己练功,虽如影随形,总是各有闲暇,自己却没半刻歇息,以他这十七八岁大的少年如何生受这苦楚。挨过了九日,到得第十日上终于压抑不住,索性使剑乱舞乱砍起来。泉远见见他又任性妄为,却不再动怒,冷冷地道:“今晚回来时你若还是这个样子,明日起便练剑四十遍,坐修五个时辰内功。”说罢扬长而去。

海忆泉怒从心起,心道:“今晚?今晚我才不回去呢,我再不回去了。”于是撇开剑,撒腿就向天云峰上跑。他于十日来不得见欧若婉,加之憋了一肚子的火,早是又气又苦,见了欧若婉,拉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欧若婉于他境况也早听温婆婆讲过了,唯有好言进劝。但海忆泉恼恨缠心,苦水倾吐而出道:“小若,我好恨我那两个师父。你说得对,他们是大恶人,大坏蛋。这世上只有我爸爸和姆妈、婆婆和你才真正对我好,我再不要回去见他们。”欧若婉从前孩子气上来,多是得他安抚,此时却要反过来安慰海忆泉,只觉为难,道:“忆泉哥哥,我求婆婆去给你说情。”海忆泉摇头道:“他们的心肠是铁石做的,谁讲情也没用的。”这一来欧若婉也无言以对了。

到得晚间温婆婆回来,又好说歹劝了一气,还是全不见效。海忆泉心中只一个念头:“我要是回去恳求,他们自会觉得我是一时想不开,既往不咎。但日后还是苦苦逼我,那还不是要和现下一样受苦,又有什么分别?”直至月升星悬,温婆婆和欧若婉依然陪着他不睡。海忆泉歉然道:“婆婆,你先去睡吧,别陪我啦。”温婆婆却甚是疼惜他,非要等他先睡了才肯休息。海忆泉道:“那好,咱们都睡。婆婆你睡在床上,我和小若就睡地下。”欧若婉忙道:“不妥,不妥。”海忆泉不明其意,道:“三个人都睡在床上太是拥挤啊。”欧若婉红着脸道:“我虽心里对你好,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咱们怎能睡在一处?”

海忆泉念非有漪,但自幼只见父母恩爱,又尚不懂男女之事,自不知为何不能与她共睡一处,道:“什么‘男女生熟’的,咱们这般好,为什么不能睡在一起?”欧若婉虽明白道理,却是说不出口,又羞又急道:“总之我不是嫌弃你,忆泉哥哥,你别多心才好。”海忆泉本来确有不岔,但听她诚心诚意的说了,也就不再执意,道:“小若,你的话我总是听的。好吧,你和婆婆睡,我将就一晚就是。”欧若婉温颜道:“忆泉哥哥,你听我的劝,还是回去吧。他们总归是你师父,再怎么倔强也无济于事,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海忆泉心头一颤,道:“是了,我要不听他们的话,只怕他们又要来为难你,那可糟得很。”欧若婉道:“他们为难我倒也不怕,我只是不愿见你吃亏。”海忆泉心想:“我与他们和和气气的心中仍是不快活,还不是一样要吃亏。”但得她劝慰,只觉吃再大的亏也可忍耐。当下同温婆婆和欧若婉作别,欧若婉本来要陪他一程,海忆泉却舍不得她黑夜出门,欧若婉于是又叮咛几句,这才目送他下了峰去。

海忆泉离峰归居,走到离木屋尚有数丈远时,远远望见凤孤翔踱到了泉远见屋中去。心下念动,便缓步走到屋外,贴耳俯门,细去倾听二人在屋中说话。过了片刻,只听得凤孤翔道:“我四处找遍了都没有,定是上峰去了。”跟着就听泉远见愤愤不平地道:“这孩子脾气好大,我还没怎地说他,就和我呕起气来啦。”凤孤翔道:“也是咱们这些日来催得他太急,须不能全怪他。”泉远见道:“难道却还怪我不成。师兄,咱们这次仍是怎么也寻不到那厮下落,大仇何时能报?若不尽早让忆泉学成剑法,只怕咱们到死那日也是难以瞑目。”凤孤翔道:“你我这番心思虽不坏,但手段不当,怕也是教不得法。忆泉这孩子性子有异常人,咱们逼得他太紧,反而不好。”

泉远见听了这话似乎十分地不受用,隔了半晌,抬高音色道:“还不得法?当初咱们为了引得他喜武,又是游水闭气又是砍树打鸟儿,花样也不知使了多少,他不肯上心才是真的。严师出高徒,这个道理还有差的吗?”海忆泉闻言心想:“原来当年两位师父用尽花样,便是要令我甘心习武,那却又是为了什么?”正想不通,又听凤孤翔道:“婆婆对我说,这些日子咱们没在岛上,他居然和小若学着识记了不少文字。这乃是他性中最厌之事,他都肯学,可见并非无可救药。”泉远见道:“他和那小丫头好,那有什么稀奇。我只是悔不当初,咱们抓小丫头来,原是为了要挟白书堂换人的,却不想那厮几年不归,她在这里又误了忆泉前程。”凤孤翔叹道:“罢了。你不既肯,我去接他回来,哄哄他就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道是‘父子哪有隔夜仇’,他不会一句话也不听。咱们日后还得加紧督促他练好剑术才是。”泉远见勉强答应一声,屋中再没了动静。

海忆泉心知终究还是无法躲避练功,实厌恶到了极处,扭头就跑。他这一走动,立时给屋内凤泉二人知觉。凤孤翔冲出屋来,见是他的背影,唤道:“忆泉,你别走,师父有话说。”海忆泉自不理会,只是快跑。泉远见闻声也抢出屋来,几步追上他,手一张,将他扯住,道:“你跑什么?”海忆泉使力甩开了他的手掌,道:“我再也不练啦,我恨死那鬼剑法了。”泉远见道:“你说不练便不练么,二师父非得叫你练。”海忆泉冷笑道:“哼,往后你也不用再摆师父的架子了。”大踏步往海边走去。泉远见又赶上来拉他,道:“你做什么?”海忆泉大声道:“我做什么,自然是离开这里。我要去找我爸爸和姆妈,再也不见你们啦。”

泉远见一怔,随即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再也憋藏不住,吼道:“你爹爹妈妈早就死了。好,你去吧,到阴曹地府去寻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