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也是所有摄影人的遗憾,就像学生常常梦见考试开始了,自己却找不到考场一样。有一阵子,我也常常梦见自己在走廊上狂奔,知道前面有一幕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的画面,可是跑着跑着,发现摄影包丢了。
有一次,我把这个梦讲给一个玩摄影的朋友。他叫老莫,算是我的半个师傅,听了之后一乐,说:“巧了,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又说:“有这么一个说法,我们这些拍片子的人,都会遇到这么一次,看到一个画面,觉得‘带了相机就好了’。这是一个坎儿,之后你就会成天背着相机跑。而那个时候你错过的画面,就决定了你日后的风格。”
他说得煞有介事,但是我将信将疑,尤其是联想到老莫的风格,忍不住笑问:“阁下的风格就是这么形成的吗?”
原来老莫是拍内衣广告出名的,或许太有名了,以至于无论他拍什么,都让人联想到女人的线条。
他也笑了,说:“让我告诉你吧,在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场电影,里面有个小姑娘,穿一件――”“内衣?”我打断他。他瞪我一眼:“怎么可能?穿一件纱裙,背后背一对透明的蝴蝶翅膀,我觉得她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这和内衣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去拍‘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秀,乖乖!每个模特背后都背着翅膀,当时我立刻就决定了自己以后要拍什么。”
我大笑起来:“得了吧,你是运气好。如果能自己决定的话,谁不想拍内衣广告。”
他的女朋友这时来了,闻言笑说:“两个大男人凑在一起讨论内衣,可不要被我听到。”
他的女朋友叫作琪琪,也玩摄影,虽然是票友,因为拍的题材有争议,所以也小有名气。原来她专拍同性恋的生活。我越发好笑:“我也就罢了,他可是你老公,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怎么知道。这年头做女人真是辛苦,防着别的女人不说,稍微平头正脸的男人也不可不防。”
我们大笑,连邻座的人也不禁莞尔。我对老莫说:“你也不管管你老婆。”
老莫装聋作哑,在杯垫上写“太太万岁”举起来示众。我又好气又好笑:“贤伉俪还真是狼狈为奸。”
琪琪说:“谁让你自己那么好的老婆都不要?看我们眼红吧。活该!”
她和我的前任女友关系不错,一提到这个话题就攻击我。
我只得作软弱而无辜的苦笑状。女人最吃这一套,琪琪果然又心软了:“算了算了!不如这样吧,我介绍男孩子给你认识,全都是漂亮到吓你一跳的美少年,女孩子有的优点全有,缺点全没有。”
我骇然,连老莫也骇然,琪琪哄然大笑:“バカ!真把你们唬住了。”
说着黏到老莫身上,十指尖尖,抚摩着老莫的脸:“不是自夸,当年我可是铁杆的同人女,看那些同志小说感动得稀里哗啦。可是现在,谁要敢把他变成同性恋,我一定杀了那人。”
说实话,琪琪是公认的风情美女。然而各花入各眼,老莫一副陶醉不已的表情,我却有点脊背发凉。
这时整个酒吧忽然喧哗起来,掌声和口哨声四起,有一个女孩子跳到桌子上跳起舞来。
我顿觉眼前一亮,那女孩子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衬衣和黑色宽脚长裤,赤着脚,黑发齐肩,留着厚厚的刘海,活脱脱乌玛·瑟曼在《低俗小说》里的造型。连跳的舞也像,一只脚尖点地,就从那脚尖起,一路上来,随着音乐开始扭动,直到头顶和手指,越来越快,又柔弱又妖媚,又脆弱又疯狂,灯光照下来,她的内衣和肌肤清晰可见,如梦如幻。我猜在场的男人们都和我一样,有一种蹦到她身边去的冲动。不过当然谁也没这么做,大家只是高声叫好、大吹口哨。
琪琪开玩笑地捂住老莫的眼睛,嚷嚷:“不许看不许看!”老莫哀求:“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那女孩子跳得更加起劲儿,黑发和腰肢仿佛幻化成了无数条小蛇,又被灯光和影子撒满整个酒吧,蜿蜒爬行。有人开始拖桌子,有人就在空地里跳起来,大有把酒吧变成的厅的势头。我和老莫琪琪对视一眼,三人心领神会,一起拿出相机。
我和老莫使的是徕卡,琪琪是一部宾得。大家都是量产型的人,咔嚓咔嚓不一会儿,就各自干掉了一卷底片。琪琪说:“fuck!真是爽!我就喜欢切瓜砍菜一样拍片子。”
老莫说:“告诉你们一个笑话。那回我跟几个行家去拍选美比赛,有一个老家伙,喝!身边一个装垃圾的大黑塑料袋,里面全是胶卷,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不停手地给他装。他就平拿着相机,以匀速来回移动,一边不停地按快门。妈的我算是知道那些行家的名作是怎么出来的了!”
他们说话这一会儿,那女孩子已经滑下吧台,滑进人群中。我心中一动,赶紧站起来跟过去,恍惚看见白衬衣一闪,转眼就没了她的影子。厚厚的玻璃门无声地开了又合上,只溜进来一丝风。
我挤出人群,拉开门。外面是一条寂静的路,几个下了晚自习的孩子在门口窥探,见我出来,立刻跑开。我向左转了360度,不见白衬衣的踪影,又向右转180度,还是没有。
我又回去,酒吧里已然乱了,老板出来干涉,请大家不要在这里跳舞。还是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在跳,酒保们夹在中间,忙着把桌子恢复原样。乐队赶紧换了一只极慢的老歌。
我走了一圈,忽然看见角落里一件白衬衣,连忙凑过去。却是一个男孩子,且极其暧昧地对我一笑,我寒毛倒竖,落荒而逃。
琪琪拍手笑道:“可给我看见了,你和那漂亮的小男生做什么?”
我伸手揉乱她的头发:“你实在是个完美的女人,如果没有这种怪毛病的话。”
那边老莫抄起餐刀作势要砍我的手。
看到别人如此恩爱,不是不叫我惆怅的。那天晚上洗片子,脑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以前女友的影子,然而怎么也形不成清晰如照片的形象。回想起来,我并没给她拍过什么好片子。
几天前给她拍的几张片子还钉在墙上。报社组织一个活动,她喊我回去拍片,纯粹公事公办的那种,拍了一整天,才给一千,还不算冲洗费。我开玩笑地讨价还价:“我以为我们仍然是朋友。”
她说:“能够做朋友,何必要分手。”
看来她还是怨我的,所以对我拍出来的片子并不满意:“你拍的我就从来没有漂亮过!”
“哪里,”我赶紧指出若干张为证,“真是英姿飒爽。”
她挂出应付顽劣手下时的招牌冷笑:“‘英姿飒爽’又不是你的长项,或者应该说我不适合你?”
对话到这里开始公私不分――原来她也有这样的时候。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公私最分明的人,评刊的时候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下来再低声软语:“那是工作嘛。”我简直没脾气。
这时我只得说:“不不不,你永远是不一样的。适合不适合是一回事,记得不记得是另外一回事。”
说到底,我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这种好听的的话张口就来。
可惜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被我这样的鬼话屡屡得手,忽然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每天上班,看所有人的脸色,瞒上欺下,连哄带骗。回到家,踢掉高跟鞋,扔掉包和报纸,只够力气喝一杯牛奶睡觉。我知道你嫌我太精明现实,没有情趣,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何尝不想浪漫一点,哪个女孩子不羡慕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可是我能够吗?”说到这里她泪盈于睫,“对不起,我已经不能拿出最好的一面给你,生活已经将我打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很震惊,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她退后两步,说:“如果你不能回到我身边,就不要再给我半点希望。”
而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值得。”
她仰起脸,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眷恋和不舍,慢慢地说:“你是不一样的,我的生活太忙太闷,我想要不一样的东西,如此而已。”
她说得对,她还是最清醒最明白的人。谁都想要不一样的东西,那种原以为现实生活中不会有的东西,那种非常想做,却被判定不能做的事情。然而我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人,我是个最差劲的人,我应该立刻把她抱进怀里,我应该立刻回到她的身边,我不应该让她如此伤心,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也想要不一样的东西。
这么想着,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把一张底片掉进了显影液。
我懊恼得喊出声来,这才真是天大的灾难。虽然我切瓜砍菜一样拍了一卷,真正捕捉到她正面的只有这一张,还给我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