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的家人,是不是真的?”声音涩哑难辨。
我一笑道,“当然,纵使你不信他的话,今日朕也可以给你这个承诺,你尽可放心。”
那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皱了皱眉,问道,“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那人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事到如今,只求速死。”
这倒有点儿难办,看来这人愧疚之心太强,只求以死赎罪,就算迫于形势归顺于我,恐怕也难堪大用。
我有些失望,却仍不甘心,不由站起身,走到了他身边,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剑眉星目,年轻时应该很精神吧?只是眉宇间几条深深的竖纹,看来经常皱眉,是心思太重,还是有事求而不得?高鼻薄唇,漂亮,可鼻侧嘴角的线条却很硬,看上去是个很倔强的人麻烦我正想着,偶一低头,却看到他颈间挂着一物,竟如此熟悉,不由一呆,半晌方道,“茗峰,朕要问他几句话你帮朕守在外面,不要让人接近。”
耳听玄瑾应命离开,我的视线却始终只凝在那人颈间之物上那东西其实很简单,一条红色的细绳之下坠着一个滚圆的黑亮珠子,莹润剔透这东西据说极其稀有,稀有到甚至没人知道它的名字,而我一直叫它,墨玉珠。
168。交易(上)
我看着那东西,沉默了好久,然后转到他身后,轻轻取下颈间的墨玉珠,细细端详片刻,握在手中,走到他身前,问道,“这东西,你可见过?”说着,抬手把墨玉珠举在了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了头,空茫的眼神在触到墨玉珠的那一刻骤然停住,然后慢慢凝聚起来,死沉沉的眸中一点点漾起了波澜,惊诧喜悦担忧懊悔种种情绪轮转激荡,越来越强烈,最后直如潮涌浪翻。忽然他猛地转过头,用吃人的目光狠狠瞪着我,嘶声叫道,“她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一切与她无关!”神情狞厉骇人,本来半死的人,仿佛一下活了过来,铁链都被挣得哗哗作响。
我怔了一下,心里也不知是伤是叹,不由一阵恍惚,脱口问道,“你为你的家人,放弃了你的信念,那现在呢?如果要你在她和你的家人之间选一个,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他的身体猛然一震,呆呆看着我,眼中疯狂之色渐褪,慢慢露出惊惧痛苦的神色,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恶魔,脸上的肌肉扭曲轻颤,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我骤然低下头,轻轻一笑真是无聊,这种问题莫非我当魔鬼还当上瘾了?又来逼人家做这种选择?自己经历过的痛苦,非要别人也尝尝,这是什么心态?想到这里,我立时觉得索然无味,一下收回手中的墨玉珠,抬头笑道,“好了,别想了,朕只随口问问。朕既已答应放过你的家人,自会言而有信。”
他怔了一下,神情顿时一松,但立时又急急问道,“那她呢?”
我不由手上一紧,只觉冰凉的珠子硌得手心生疼,半晌未答。
他见状,神情更加急切,追问道,“青鬟呢?你可能放过她?”
青鬟如果不是当年进了冷宫,恐怕我一生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母亲,真正的名字我看着他焦急中隐含希翼的目光,抿了抿唇,垂下眼,忽然轻声道,“她已经死了六年前,病死了”
一片沉默,死一样的寂静。
下一刻他嘶哑狂乱的声音骤然响起,“你胡说!你胡说!她那样的性子,必会长命百岁,那性子怎么会怎么会”仿佛噎住一般,最后一个字,几次也没能说出。
我低着头,张开手,看着静静躺在掌心里的墨玉珠怎么会?是啊,像她那种大大咧咧随遇而安的人,应该嘻嘻哈哈活到七老八十,看着子孙绕膝,口中叫烦,没牙的嘴却乐得合不拢,然后突然一天,乐极生悲,乐着乐着就没了,吓大家一跳,这才符合她的风格,怎么会那样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幽暗的冷宫之中?为什么?因为,没有希望了吧?
刚进入冷宫的时候,她一直绞尽脑汁想求父皇回心转意,可最后发现,没有用,然后就开始捉摸其他法子,然后,我就知道了他
冷宫寂寞,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开始还有所顾忌,渐渐什么都对我说了出来。她的出身,原本是她最忌讳的,从前就是旁人含沙射影提到一两句,她都要跟人家急,那时却从头到尾,从尾到头讲了个遍。
她本是好人家出身,家中遭灾,身陷青楼,因为聪明貌美,嘴甜手巧,一直很得老鸨看重,一心要把她培养成红牌。她也不负所望,没几年已是艳名远播,更在十五岁还是清倌的时候,就得到了城中的花魁之名,然后自是门庭若市车马乱,五陵弟子争缠头,好一幅烈火烹油的繁华胜景我至今然仍记得她说起这些时,那幅得意洋洋的样子。
就在那时,她要正式接客的时候,她遇上了他。少年侠士,英俊多金,爽朗仗义,正是多情少女梦中的良人。英雄美人,天作之合,不过数月,已是生死相许。那男子给了老鸨不少钱,让老鸨等他回家取钱赎人,然后明媒正娶,她也就一心一意等着良人回来。哪知这时祸从天降,安德王的人来采买俊童美女,一眼就相中了她。她不从,甚至曾经投湖寻死,可惜被救。鉴于临死的滋味太差,她再也没勇气尝试一次。于是,乖乖被带走,教养了一段时间,最后送进了宫中。不料入宫得宠,复又得子,荣华富贵接踵而来,应接不暇,当年的事也就慢慢淡了。最后等到路路断绝,才又想起了那人。
那人在江南很有名,着人打听,说是至今未娶。听到这个消息,她一边故作姿态,满口愧疚地说误了他,脸上的欢喜却遮都遮不住。记得当初我还打击他,说人家也不一定是为了你,自被她嗤之以鼻。她即认定那人对她用情至深,又记得他武公高,若知她身陷困境,定能赶来把她救出。于是,她开始想尽办法,找人往江南送信。那时她剩下的那点钱,早用了七七八八,想让人为她千里奔波,哪儿那么容易?更何况还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结果足足折腾了两年,才找到那么一个。于是就开始,等待。
记得那段时间,她的心情仿佛特别好,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胭脂水粉,原来过年过节才会用一点,如今日日都见她毫不吝惜地一遍遍往脸上抹,仿佛那人下一刻就会从窗口跳进来了。原来十天半个月也不做一次饭,现在隔三差五就会下厨,而且都是大餐。还记得她那时美滋滋地说,当年特别为他学的杭州菜,如今要赶紧捡回来。结果,我就多了一个任务,每天到御花园摸鱼,因为她记得,他最喜欢吃的就是西湖醋鱼。于是我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烂泥,后来看见鱼就想吐,许久才好些,至于西湖醋鱼,甚至到这次来临安,我还要特别下令,桌上绝对不能出现那道菜。
再然后,送信的人回来了,而他,没来,因为我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笑道,“你娶妻了”
他本来一脸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茫然接道,“什么?”
我淡淡道,“她当日身陷困境,知你一直未娶,以为你对她不能忘情,所以一直等着你来救她。哪知,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你的时候,正碰上你娶妻,甚至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知道了,然后就,一病不起”
他怔怔望着我,眼中渐渐浮上了痛悔之色,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