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暂且不提,再看墨羽,不消十日,她已北上晔州,来到涧兰谷外。
夏日的午时;即使在绿荫密布的林中,也是酷热难当。
早间的清日此刻变成了耀眼的白日,灼灼的强光扫得花草恹恹鸟兽慵慵,除了叫暑的蝉虫振翼高歌,杉林之中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就在这杉林之中,墨羽像只无头苍蝇,围着满山的参天古杉乱转了足有两个时辰,任她如何高声呼唤,林中除了回声,便是吵得让人心焦的蝉鸣。之前,她每次来此大多已是日暮,而且有父母相伴一侧,她也从未费心去特地记些什么。这一次,是她自告奋勇请缨送药的,哪晓得林中杉树大多一个模样,原本以为容易的入谷之法,此刻忘了个一干二净,真真急死人了!
午时已过,不得其法的墨羽在林中也晃悠了半日,浓浓的倦意坠得小羽头沉身惫,眼瞅着离天黑尚有些时候,小羽饮尽了羊皮水袋中最后一滴水,靠着一棵古杉渐渐阖上了眼:先歇歇吧,休息一会儿人清醒些,这入谷之法不定就想起来了的。
“小羽?小羽?怎么在这儿睡了?”舒缓轻柔的声音在沉睡的墨羽耳边响起,尚自迷糊的她微睁双眼,只见一双清冷的紫眸略带诧异地笑望于她,不禁心头一松,微笑着闭上了眼:“哥,我忘了该如何进去。”说罢,昏然入睡。
少年无奈的看着臂膀中的小羽,苦笑地摇了摇头,勾身拾起其甩于地上的包裹,大步走到密布于山脚的一片荆藤墙,寻至一粗壮衫树,面藤倚杉,左前三步,横右四步,右前三步,全然无视眼前之物,不觉间竟穿过无缝的荆藤墙与巨大的山石,进入一条漆黑的秘道。少年在秘道中时跃时跨,一盏茶的功夫,潺潺的水声愈见响亮,隐隐的白斑也渐渐扩大,最终,少年带着小羽,进入了一片草色青青,繁花点点的幽闭之谷。
谷外,花萎悠飘向半启的窗。任凭日间的叶,如何艳丽、怎样娇俏,一旦到了黑夜,失去了骄阳的照耀、和风的眷顾,它也不过是一片普通的叶,终究会独自飘零,化泥成灰。
眼看即将坠落石阶的孤叶,被只手稳稳地拖了起来。手的主人有着乌顺的长发,发被两指宽的嵌玉黑缎发带不着痕迹地束了起来,净白的丝织内衫外披着藏青的厚锦长袍,阔边金绣的云袖立领将浅麦的肌肤衬托的愈发雍容华贵。只是,在他眉间的那抹茫然、眼底的一丝落寞,让人不由随之长叹。
手的指尖顺着叶的脉纹缓缓移动、来回婆娑,叶儿也随之战栗,美妙的颤音依稀可辨。
白君涵稍稍舒展了的眉,思绪渐渐飘了起来:掌中这叶,像女子依偎男子,子女依靠父母,柔顺而伏贴,古往今来,莫过如此。男子如山,女子似水,山水调和才是人间正道。可偏偏有些人,不守常伦、有悖纲常,男不像男,女不似女,整日价胡乱折腾,简直就是……
白君涵的手渐渐攥起了拳,可怜的叶儿,还不及多享受片刻温暖,已被揉成浆汁一团。
“噔、噔、噔”,扣门的声音及时打断了白君涵的思绪。他略稳心神,长呼一口气,问道:“谁?”
“恩公,是我,文师师。我刚刚做了些甜点羹汤,给恩公垫垫肚子。”白君涵一听是谁,不由地又烦了。
按说,这文师师姑娘既然被卖入妓院,让老鸨龟公打打骂骂也是常事。这种事情,只要出入过烟花场,谁没见过?哪晓得那日白君涵自醉花楼走过,无意瞥到鞭下的她,眼底那丝倔强,和墨羽当夜一般模样,竟然出手管了这不该管的闲事,现在想想,自己当真多事!
“不了,你自己用吧。”白君涵临窗一动不动,口气很不耐烦。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觉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恩公,夜深了,天也寒,还是用些吧!”女子的声音如江南香糯一样甜软绵柔,低低的哀求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像是要哭泣一般。
白君涵眼前仿似看到了另一张脸,愠怒的眼神羞怯的脸,那似有似无的泪珠让他又一次心软了。
“进来吧。”白君涵伸手关了窗。
“吱呀……”一响,门被推开了。打门外进来一女子,如云乌发简单盘起,肤薄若蝉、凤眼如丝,樱桃小嘴瓜子脸,一身厚重的青色布衫也掩不住她风情曼妙的身姿,真是一个美娇娥。
“这茯苓糕和舌籽羹是小女子家乡特产,刚才做得匆忙,还差些配料,恩公先将就用点吧。”她边说,边布置杯盘,眼睛还不时瞥向白君涵背影。
“搁那里吧。”
“恩公千万要尝尝……”说完这句,女子看他毫无回身的意思,只得识趣地离开了。
门一扣上,白君涵缓缓回头,瞧了瞧桌上糕点:净白的糕、橙黄的羹,放在青花瓷碟瓷盅里,很是清雅。
白君涵打鼻孔轻轻一哼,嘴一撇眼神也阴了下来:若是那人,恐怕这辈子也做不出一样。
即便那人再怎么不济;自己在那人眼中,再怎么不屑,他心里偏就放不下。
次日晨,白君涵与于润之一行在屋中用罢早餐,离开客栈时,在天井遇到一用斗笠黑纱,将面容掩饰得严严实实灰衣男子,与二人擦肩而过。
男子与君涵个子相当,身形却单薄很多,脚下步伐较软、呼吸也稍显浮乱。他单肩背着一黑布包袱,握住包袱的那只手,指若削葱,肤似剔透,黑白对比之下,极为醒目。男子自顾自地向前走着,行色匆匆,全然没发现身后有三两个年介四旬,神色猥琐、肤黑体壮,黑蓝格粗布蛮装打扮的落腮男子紧紧相随。
男子只白君涵眼前晃了一下,并未驻足,白君涵和旁人一样,第一眼瞧到的也是他那只手。然而,他中指上那枚玉兰戒,让白君涵很是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行人打点妥当,继续朝着西北方向走。
要说这天气,也是变得快。南边还是暖秋、北边已是冷风嗖嗖。人知冷热,可以加减衣物,动植物也是一样:此地,动物毛长植被叶小,为的就是防寒保暖少散热。
白君涵骑在马上神情肃穆,脑海中细细回想:那枚戒指,他到底在哪儿见过?于润之相伴左右,琢磨着这位主子的种种不寻常,心里也是嘀咕不断。
按理说,他于润之八岁幼齿之年中举,蒙圣恩与时年五岁的三王白君涵做伴读,从南都到上京,二人始终不曾分开。即使成年后各斯其政,亦多是携手相办,因此,说二人是主仆,倒不如称之为兄弟更妥贴。
白君涵虽说性子有些桀骜张狂,人前总是一副傲骨冰颜,形骸且冷漠,实际上他也就是一个自小父不管、母不在,有人捧也有人踩的孤孩。成人后虽主事吏部,然而朝中诸吏关系复杂,他行事难免处处受制、加之性子孤傲,又不屑拉党结派,以致空有抱负而无处施展,抑郁无果多年。
这十多年的相伴,于润之很少看到白君涵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也从未见过他哭,据说最后一次哭,在母亲肖惠妃下葬那日。可这些日子,他似乎变了。他会无缘无故面露笑意,也会无缘无故蹩眉发恼,更多的时候就和眼前这样,一个人神游太虚,任凭马儿信步游缰。
看着白君涵的背影,于润之开始有些心烦。他们追凶到此,一路上,倒似由凶犯引路在,从未失去踪迹,始终与他们保持数里的距离;加上白君涵又是如此,让他怎会安心?那日早间,待女子一贯冷漠无情的白君涵,对小羽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之后二人相处,只要他提到小羽名字,不论为何,白君涵定会和他翻脸!很显然,他的变化,同这少女有着莫大的关系。
于润之暗地有些后悔了:荪山那夜没能同君涵一起用餐,否则,这事也不会让他如此被动。
马儿一声长嘶,在山道上猛然响起,同路人莫不纷纷回头,于润之也被吓了一跳:“君涵,你……”他盯着突然勒马的白君涵,一脸愕然。
“我先行一步!驾……”白君涵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鞭一甩,马已如离弦之箭直奔前方。
那枚戒指他见过。当日,白君涵双指夹紧小羽双掌时,曾瞧到她手上也有同样一枚玉兰戒!
寻着突兀拐向密林深处的凌乱马蹄痕迹,白君涵找到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透过残破的窗纸,他看到:灰衣男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堂中干草上,周围三名男子正围着他争论什么。那掩面的斗笠黑纱早被扔到墙角的鼠洞旁,胆大的鼠在上面窜来窜去。
白君涵摒气凝神,细瞧男子模样,顿时一瞥惊鸿。他不由暗地感慨:世间男子竟有如此旷世姿容,任谁也难做到视而不见!
庙中的争执声渐渐小了,其中一名粗短彪悍的男子饿虎扑食般,扑上灰衣人,其余二人淫笑着抱臂让于两侧。白君涵见状,一个纵身,破窗闯了进去,惊得那三人面面相觑。
“哼!”白君涵一声冷笑,出鞘的断弦剑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凛冽的寒光照得三人眼前一片斑白。稍许后,为首的那壮汉才开了腔,一口南族直舌方言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听得白君涵极是难受。他说:叫他少管闲事,他飞鹰帮分舵遍及五湖,武功超群,他若不识相,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等等。
白君涵哑然失笑,暗聚气于丹田,双脚微挪,一手负背、另只手挥剑尖直指其额间,自齿缝间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哦?来吧!”
那男子左右一望,三人眼神一闪,掏出三把弯刀,左中右齐齐出手,直劈白君涵而去。
远远看去,白君涵的断弦剑舞得如龙似蛟、飒飒生风。他的弦影剑法是西域血影门镇派之宝,其师奉圣命授业,十载学艺尽得真传,此刻只使出五成功力,已将三人逼得步步后退。白君涵抖出的漫天剑花,封住了弯刀走势,弯刀越使越局促,越使越缓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听得“哐当”三声迭响,三人已面如纸色,跪地投降。白君涵冷冷瞧着他们,手中的剑依旧紧紧指向三人。“解药!”
三人相觑一望,当即伏地大拜:“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解药!”白君涵极不耐烦,手中利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三人额间数根发丝随剑气而飘落。
“大侠饶命!他是自行昏了过去,我们什么都没做!”三人头磕得如同捣蒜,不多会儿,泥地上被他们磕出了三个小坑。
“当真?”
“小的有天大个胆也不敢骗大侠您啊!”为首一人斗胆抬眼解释,白君涵也不再怀疑,眼神瞥向那草间的灰衣人。
正在这当儿上,中间的男子阴阴一笑,伏地的手腕稍抖一扬,一阵黄雾骤地罩住了白君涵。白君涵大惊,当即闭气眯眼,向后跃出数尺,人也自雾气中摆脱出来。
“你们!”白君涵生平最痛恨负他之人,见那三人已逃出了庙门,他提剑追了上去。三人见势不妙,分作三路仓惶而逃,哪晓得白君涵轻功不凡。只需几个纵跨,白光红影此起彼落,三人已人头落地。
第六章
山神庙
山间气候,变幻莫测。山脚尚是艳阳高照,山腰背面已秋雨绵绵。不多一会儿,满天乌云渐暗,漫漫细雨不绝,此刻更是山路崎岖,泥泞难行。
白于二人原定日暮前赶至泽云县落脚,眼下天气不佳,白君涵又兀自独行,急急赶至山神庙的于润之一行,只得栓马固缰,生火架锅,在此暂做停留。
于润之与文师师等均是头次见到天人般俊美男子,当场便被镇住。直至白君涵数声咳嗽后,文师师才察觉自己失态许久,一脸羞红地在火堆旁布置好细软铺盖,将灰衣人安置躺下。
于润之初见其面亦是心头一彻,然,片刻后,他已敛住心神,为其把脉问症:男子此时心脉虚空无力而气息浑厚无章,面色惨白双唇无颜,太阳穴处被凌乱的气息冲得微微跳动。于润之暗想:他心脉曾几近断裂,幸得高人注以浑厚内力将之续接封固。此番多是强行运气过久,原本脆弱的脉络强绷,以致血行不畅而昏厥过去。只是,这昏厥时间愈久,血阻便会愈多,性命也愈发堪忧。不过,他体内气息浑厚无比,若能有人相助,将其真气引导通顺,再稍适静养数日,当无大碍。
白君涵听完于润之的话,望着满头银丝的灰衣人沉思许久,最终遣秦天支起他盘膝坐下,掌心面抵,将自身真气缓缓由左掌注入,随其七经八脉顺走遍他周身后,自右掌收回。反复此般约两个时辰,二人衣衫由干到湿,又湿到干,头顶升起团团白雾,直至其呼吸渐匀、双唇渐红,白君涵这才缓缓收掌,气回丹田。
文师师赶紧为二人拭去满额汗珠,并扶男子重新卧下。男子此刻已稍稍清醒,他向白君涵淡然点头示谢,随即昏昏睡去。
秦施二人见此,略有微辞,白君涵对此倒是无妨,冷着脸紧盯指尖那枚玉戒瞧,心气郁闷,难以释怀。没过多久,文师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野鸡汤,香飘四溢,白君涵运气良久,腹中早已空空,一见如此佳肴,毫不客气吃了起来。
屋外雨点稀疏,北风急劲,尚是申时,却已光线阴沉、浓云弥漫。气温越来越冷、夜幕也早早来临,众人无奈,只得草草犒劳五脏庙后,各自围着火堆,寻上干净之地铺好细软躺下歇息。
夜深之时,庙外风雨如狂,将原本残破的门窗吹得吱吱作响,屋内干柴炸裂、鼾声起伏,众人无不睡香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