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知为什么,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小羽心头暖烘烘的,刚才的愁绪一时间也不再烦心了。
走到马厩门口,小羽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向那男子喊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一身灰袍立于白雪之中,应声望向小羽的眼神很是深邃,浑身透着说不出的清寂,令飞雪也为之动容,一时间停下了纷坠的脚步。“我叫上官墨羽。”
“墨羽?”男子喃喃念叨数声,继而朗朗一笑:“我知道了。”
“你呢?”
“我?不急,马上你就会知道。”
事实证明,人的情绪就像走小巷,只顾向前看往往容易陷入偏执的漩涡无法自拔;若偶尔侧目,观察周遭的不同,思路反倒更为清醒、明朗,哪怕走到最终巷尾是堵墙,也能从容对待。而此刻的小羽,则身同感受。
回到自居小屋,宛君已在此静候多时。对此,小羽并不惊讶,她解开颈间长氅的系绳,在外屋抖落了积雪,返回屋中坐到母亲身旁。
“去哪里了?也不怕冻着。”
“没事,出去透了透气。”母亲神色有些阴郁,小羽见状,大方地笑了,“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公主小姐,就凭这点雪,还能把我怎样?”
“那就好,那就好!”这次,宛君的回答不似平常锋锐,诺诺说完便急急垂下了眼睑。
“娘,有事么?”小羽心疑了,慢慢追问。
宛君想了半晌,猛一抬头,锃亮的瞳眸把小羽吓了一跳。“明早,你就随冷昔南下吧。”
“南下?为什么?那你和义父他们呢?”突然要她南下,还是和冷昔二人,小羽有些不解。
“你义父和兄长随我护送你白叔叔回上京,”宛君爽快地答道,“再者,去的人多了,冷昔他娘不乐意。更何况,有冷昔同行,我们都很放心。”
“娘,我不要和你分开……”小羽想到刚才那男子说的话,恋恋不舍地抱住了宛君,本来只想撒娇,哪晓得眼泪就这么着掉了下来。她本想忍住,谁知眼泪却跟决了堤的水似的,哗哗哗直冒,到最后连话也哏噎得难以分辨,“我哪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娘身边!”
宛君一听,眼圈腾地一红,摸着小羽的头,‘呜呜呜’抽泣起来。“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一定会没事的!娘还等着抱孙子呐!”
“娘……”
“羽儿……”
就这么着,宛君母女抱在一起,呜呜呀呀哭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夫人、小姐,万岁爷正在前厅,等您二位一同用膳呢!”门外随伺的声音又细又糯,宛君止住了泪,带着哭腔答道:“知道了,告诉他,我们这就去。”
“是!”
待门外脚步声走远,宛君自己抹了把泪,遂而支起小羽的脸,用衣袖细细为她拭完泪痕,谨慎地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见宛君神色不对,小羽镇静下来,鼻翼抽搐几声,探询地问:“怎么了?”宛君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小羽,眼神越来越犹豫。小羽的心咯噔一下,嘴角费力地挤出了半点笑意,“说吧,没关系。”
宛君唇齿几番启阖,最终,她深吸口气,硬硬答道:“刚才,君涵已向你白叔叔请旨,立丁汝玄之女为汉王妃。”
话音未落,小羽眼前一片斑白,四周嗡嗡作响,胸口之气堵如顽石,心脉瞬间冻若冰岩,只觉‘哐当’一下,不知什么乱糟糟碎了一地。
白亦墨头戴镶玉雪貂皮帽、身着雪貂长氅,内穿明黄锻面彩云飞龙龙袍,端坐大堂正位,左下方是正装端坐的白君涵与丁汝玄父子,各占两张长桌,另一边起首桌子空出,随后是司空涧与司空亦然。
听得随伺传报,宛君答话略带泣音,白亦墨虽明知为何,人却没了往常的泰然,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此宴乃白君涵与丁府结亲的赐婚宴,席虽简陋,礼法却不容疏忽,白亦墨惟有强忍心燥,翘首罪魁。
“民妇来迟,请陛下恕罪。”正当白亦墨等得没了章法,按捺不住去意时,宛君的声音及时地在大堂响起。白亦墨一见佳人,大喜,连忙起身上前,扶起姗姗而拜的宛君,引她入座。一路上,他伏耳上前,柔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原本一脸清肃的宛君一听此言,笑意顿时浮上了眼角,斜斜地乜了白亦墨一眼,遂坦然落座。白亦墨得见悬心之人,心下大慰,衣袖哗啦一拂,踱步回到正位。
落座后,白亦墨望着杯底的薄酒,随着玉脂杯身在他指间微晃,荡起涟涟流光,浓黏凝玉交相辉映间,醇香扑面而来,不由地想到些往事,凤眼含嗔地笑着看了看宛君,对着诸人话中有话地言道:“朕今日实在是高兴。”众人不敢多语,静静听白亦墨说那下话。“丁爱卿,你我相交多年,今日才结下了这儿女亲家,着实不易!来”,白亦墨此刻更是心潮澎湃,向丁汝玄举起了杯,朗朗言道:“干!”
“陛下……喝酒伤身……”丁汝玄急急起身,伸出手试图制止白亦墨,却被一饮而就的白亦墨当庭止住。“无妨,朕今儿个心里高兴!”
丁汝玄见势,毫不犹豫将酒一口饮尽,随即向白亦墨倾杯示意。白亦墨见状,靠回身后的木雕背椅,苍白的脸颊被酒渲出了丝丝妃红。他接过随侍递来的茶盅,漱了漱口,趁机看一看状似默默用餐的宛君,无故又笑了。
“按说,这儿女之事朕本不该插手,只是朕若不强逼爱卿,涵儿今生必难得此佳妻。哎,香儿是朕看着长大的,难得她才貌双绝、性情又温婉可人,朕很是欢喜。涵儿与香儿虽说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然而他玩劣难驯,脾气暴躁,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只恐他日委屈了香儿。朕急急地在此草设家宴,明为贺涵儿订婚之喜,实则为了塞爱卿它念,日后你若反悔,也断是无可推驳了。”
“臣惶恐,小女任性娇惯怪了,只怕担当不起汉王妃的重任。”丁汝玄敢忙离席,立于堂前连连跪拜。
白亦墨见状,眯眼一笑,随后正色走到丁汝玄面将他扶起:“刚才那酒饮下,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今后这种家宴勿需多礼。”丁汝玄看着白亦墨,尖翘的胡须竟然微微颤抖起来:“臣,不敢当!”白亦墨又一次扶起欲拜的丁汝玄,轻声言道:“汝玄,你无愧!”
“万岁爷……”闻听此言,丁汝玄一愣,继而后退数步,伏地高呼,再抬头时满脸老泪纵横。“王爷……”
白亦墨将哭得浑身颤抖的丁汝玄带回位子坐下上,不动声色地瞥了邻座的丁卫坤一眼。后者见状,连忙起身要拜,白亦墨一抬手将之止住,转身前轻飘飘留了一句:“虚礼就罢了,照顾好你爹爹才是。”丁卫坤敛住眉眼,抱拳而应,待白亦墨回席坐稳后,方为丁汝玄递过一方巾帕。
回位时,白亦墨故意自白君涵跟前走过。正瞧着宛君身旁空位愣神的白君涵,眼前被人一挡,当即醒过神来,看了一眼为丁汝玄顺气的丁卫坤一眼,目光重回桌上热腾腾的火锅,并不言语。
“小女子上官墨羽,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脆的话突然在堂前响起,略施粉黛、身着华服的小羽娇俏中多了几分妩媚,众人无不侧目而视。
当小羽得知,今日这宴为的是庆贺白君涵订婚之喜,立马拒绝出席。而自打见到白君涵,宛君对小羽的心思早也猜出了七八分。当午间白亦墨告知此事后,她特地赶来,为的也是叫小羽对此有个思想准备,实在为难不去也成。
宛君走后,小羽一如鸵鸟,把头埋在被絮中怎么也不愿出来。初闻时的痛到了这个时候,竟凭空多出了份羞愧。又疼又羞的心,哪又愿意见伤心之人?只是,左思右想下,从不服输的个性却让小羽不愿就此妥协认输。俗话说,任何事,越是掖着越是藏不住。她本来就是一大大咧咧的性子,这等喜事若不去,如同昭示天下,她上官墨羽在意白君涵这场婚事。让旁人腹揣倒也无妨,倘若素来刻薄的白君涵,猜到她不出席的理由竟是自己对他心生情愫,定会笑掉大牙,之后还不知会怎样讽刺、讥笑于她。反正,明日她就要随冷昔南下,彼此不会再见,为此,她偏要坦坦荡荡出现在众人面前,即便再违心、再难受,也仅今晚一夜。她要让他知道,她,上官墨羽从未在乎过他白君涵!
第四十七章
离
喜宴,顾名思义,乃贺喜之宴。
既然贺喜,宴席上多的是吉祥话和笑脸。就在这刻,喜话说得最多的是小羽;笑得最招展的也是小羽。反是那事主,脸上倒瞧不出半点喜气,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坐在那儿,除了吃便是吃。或许这寒冬之地菜色太少,味道又不可口,只见他吃了半晌,跟前碟盘里的点心、菜肴和汤煲内的食物并未少些什么。
事后多时,小羽细想起当日的言行,心里也有些懊恼。凭她的性子,虽喜热闹,但多是凑热闹罢了,并无拔人尖、抢人眼的习惯。似那晚大笑失言、连连敬酒的一反常态,倒是摆明告诉旁人,她内心的不平。
刚开席,白亦墨也就是平统帝,当着诸人的面,自腰间取下一块雕有龙凤呈祥的翡翠玉牌亲手赠与小羽。他还责史官记下:见牌如见君,生死皆可恕。此外,执此牌者,上鞑昏君、下斩奸臣,事无巨细尽可随心而行,赠予小羽,赐号‘无忧公主’,惟愿她自此再无可忧。
只一句话的功夫,小羽稀里糊涂成了大邢的‘无忧公主’,成了汉王白君涵的妹子。从此,他二人成了世人眼中的兄妹,手足之情无法分隔,所有情愫也就此了断。
当庭之上,小羽忍住自空悸的心底渗出的寒泪,淡然地谢过圣恩,淡然地为她那凭空掉下的、不敢看她一眼的兄长斟酒拜敬。只是那时,她一饮而尽的杯中物,落到口里,不带丝毫辛辣,有的只是涩苦,涩涩胜青柿、苦苦如胆汁,苦涩尽交融,饮者心自知。
除了与某人从未交接过,在席间,有双眼却是一直锁定小羽,久久不曾离开。按理说,那眼神并无恶意,只是他脸上一如看戏的表情,让小羽从始至终压抑过头的情绪有了正常人的反应,那就是浑身上下不自在。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羽下午在马厩见到的灰衣男子——丁卫坤。
记得下午马厩初遇,单看衣着气度,小羽还以为那位温文尔雅的灰衣男子,必是军中的某位主簿。何曾想到,似他这般的风雅儒生,竟是统率十万大军驻守边陲,令乌戎王闻风丧胆的骠骑将军!
丁卫坤的出现,或多或少冲淡了小羽的悲怅之心。整个席上,他与小羽隔空举杯,频频敬酒,仿似久别重逢的老友故交,熟络之情令旁人惊诧。
如果没有散席前,丁卫坤的一句话,这场订婚宴也就无风无浪地过去了,只是,那句话他终究还是说了。说话时,丁卫坤声音并不大,语气极是平稳,话却如轰天之雷,在场一干人等全都被惊呆了,连素来处事不惊的白亦墨也脸色大变。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将‘无忧公主’许配在下。”
当时,正欲起身摆脱窘宴的小羽,一听这话,当即瘫回原座石化成佛。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丁卫坤不过一面之缘,怎就如此草率起心娶她?
旁人想不通倒也罢了,似白亦墨这样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人想不通,那是万万不会的。丁卫坤一说这话,白亦墨当即明白,丁卫坤是何用意。按常理说,他丁卫坤年近三旬,若不是常年守疆御敌,也不回耽误终身大事。眼下,他提出这要求,自是合乎情理。再说,上官墨羽并非皇家正统,不过一‘民间公主’,无根无底的,以丁卫坤骠骑将军的身份娶她为正室,平统帝根本无法拒绝。
只是,这话本意不在婚事上。
今日,小羽和白君涵的反常,人人瞧在眼里,个个心里明白。看小羽同丁卫坤的情形,白亦墨以为二人必是旧相识。要这么一说,再看白君涵与小羽的表现,丁卫坤不定已知道白君涵在这订婚宴上如此反常是为何故。作为兄长,丁卫坤在年龄上大丁香儿足有一轮,香儿又是他唯一的妹子,自然疼爱有加。然而,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梦。香儿对白君涵情根深种,偏偏白君涵对此毫不理睬,这一点,白亦墨与丁卫坤都很清楚。此次,他恳请白亦墨赐婚,成,可直接断了白君涵的绯念,给丁香儿一个稳固的婚姻;若不成,则说明平统帝对他父子有所防范,这场汉王这婚事也就少了诚意。
其实,这事,白亦墨答复起来虽然为难,但是,小羽若开口拒绝,则再自然不过。只是,等小羽回过了神,想要婉拒时,打屋外飘进来的话却早先了一步。
“哼,做梦!”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众人神色均是一松,小羽更是喜行于一色:“冷昔,你在哪里?”
依旧跪在前堂请求赐婚的丁卫坤一愣,然后皱了眉,回头想看来者何人时,迎上的却是一张冷滟绝世、孤傲渺尘的脸,矗立风雪中,依然飘逸绝伦的白衣美少年。
不等丁卫坤开口,少年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大堂,晃过丁卫坤,来到小羽面前。小羽愣愣地看着冷昔,缓缓绽开的笑靥上竟然慢慢淌下了一粒粒菁亮的泪珠。
“傻丫头……”二人对视许久,乌眸冷洌的眸光渐而柔和起来,他的表情虽没太大变化,可自红唇贝齿间吐出的字句已亲昵非常。
“来……”冷昔话音未落,小羽面前已伸出一双修长的手,“来,跟我走!”
小羽看着那双黑眸,澈亮如珠、无瑕似墨,看着他眼神中多出了往日从未见过的包容与坚毅,仿似为她僵冻的心口裹了一层薄薄的暖纱,有了种贴心般的温暖。对望良久,二人默默无言。陡然间,小羽发现,眼前的少年已不再是那个自闭少年,仅仅一日,他已褪下抑止自由的外壳,蜕变成敢于面对风雨的蝴蝶。再看冷昔,那惊人的外表已不再醒目,眼中的从容与笃定越发地显得沉稳,令人无边安心。
小羽抹了把泪水,放心地笑着将手交给了少年。冷昔紧紧握住了小手,垂眼浅浅一笑,旋而把小羽拉过身边。二人相视一望,对笑无言。
迈步前,小羽回头望向宛君,宛君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爱女的眼底沁出了点点泪花。小羽长吁一口气,在开口时语气极为恬静:“小羽走了,半年后我去上京您。娘、义父、兄长、白叔叔,丁叔叔”小羽边说边扫视诸位,“还有,丁大哥、白大哥、”后面这三字说得又轻又快,不细细听,根本听不到。白君涵猛然抬头,苍白的面颊、惨青的唇,瞪得滚圆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就这样,他直直盯死小羽,咄咄逼人的目光灼得小羽不敢相视。“你们自己保重。”
顾不得听完众人的叮嘱,顾不得回屋收拾行囊,跟着冷昔,二人手牵手奔入了夜幕下的天与地。
第四十八章
凝无痕
(下卷)
南歌子
【宋】仲殊
十里青山远,
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
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