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案头,萧书御觉得这放着好几个碳火盆的雅园里头正嗖嗖地冒着冷风。原因来自桌上摊开来的一纸书信,正是坐在一边小心品着热茶的女子从蝶楼那里带来的,迟了整整半年的书信。
上云:见玉见人,亲点月使。
八个字,表明了她的身份。怎么向来在他面前多话得不得了的蝶楼会留这么短的口信?在路上接下了她的谒口,然后被拉回到叙雅园,换了棉衣吃了热茶,她就成了聚蝶楼里的月使。
“姑娘……”
“我叫梅心,刚刚讲过了!”满足地嗅着茶香,梅心不看向皱起眉毛的萧书御。
什么嘛!会听萧蝶楼来当这个什么什么月使,只是因为他说和自家的老哥长得很相像的……见面不如闻名,面前的男子虽然说不上是丑,也不出众,更谈不上和名贯江湖的萧蝶楼有半分相似!
“梅姑娘……”
更别说这个男子老是冷着张脸孔,一口一个姑娘,叫得人心烦。
“叫我梅心!”
突地一惊,梅心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样子,冲到皱眉坐在桌边的萧书御跟前,一脸的怀疑:“喂,穿红衣服的大哥……你该不会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她都跟他强调好几次她的名子叫梅心了啦!怎么见他还是一张冷脸孔?
“重要的事情?”他忘了?会是什么事情?
“我啦!”气极!看来他是真的忘记了……
“你?”
“我说了我叫梅心!”
“这个我知道啊!”她叫得好大声。
“呆!我是你家老头在十年前给你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当天大晴,却惊雷一个打在石化了的萧书御身上。他是真的忘了她,他的未婚妻!
“算了算了!不过也是两个老头儿之间的玩笑,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没有发怒,没有跳脚,梅心又转回椅子上头,安心地喝她的茶,“我来这儿,是因为萧蝶楼那个蛇蝎美人要我来帮你打理聚蝶楼内的事务!”
“为什么?”这个原因,他一定要问个清楚。这个月使,迟来了半年,楼内月使的事务萧书御和日使各分担了一半……
“为什么?”有点纳闷地看着萧书御,梅心反问,“当然是我有本事接下这个职位,而且,最重要的,他答应每个月给我五十两的工钱!啊!你该不会不认账吧!”
他的头好痛。
“不会。”终于了解到点头绪,就是他弟弟那个浑账东西和这个怪里怪气的女人打通气,一个看戏,一个挖钱!“你知道月使的工作是什么吗?”
“月使要做什么?”不疑有他,梅心顺着话头接应着。
“一天之内,把这桌上的账本看过!而且,要列出下一年的计划。”给她点难题。完不成还好有个名目退货送还蝶楼,也好让她知难而退。
“好!你明天来看吧!”拉开萧书御,梅心大咧咧地坐下,一双狭长的黑眸就放到账本上头,“对了,吃完饭就叫人送过来吧!这账目还真多,不加把劲可看不完……”
不再搭理愣在身边的男子,素手夹着碳笔噼啪打起了算盘。
听着门关上的声音,上一秒还埋首在账目中的梅心,抬起充满兴味的脸庞,玲珑的唇边挂着刺人眼的笑意。想骗谁啊?她作男装打扮是好方便行路,他带啥子人皮面具就不怕萧蝶楼那个祸水早早告诉她了吗?
“等本姑娘哪天剥下你的假面皮看看,若是长得俊俏还好办,若是丑陋不堪还带伤挂彩……哼!不要怪姑娘我一纸休夫了事!”
鸡鸣五更,日早。
入眼帘的却不在意料之中……
纤细的身子趴伏在桌案上,肩上半挂着条棉被,桌子四周放了四个碳火盘子取暖,不过里面早就成了余烬起不了作用了。账册被整齐地摆在一边,旁边,是墨迹未干的批注。
伸手取出最上面一张:无锡云顶楼酒家,沪杭地接,水便利,渔丰产,适作外运;临安飘香居,处太湖畔,天目山区,山珍是一绝;萧山地近钱塘江,其野生水产最为知名,沪杭名家,必然趋之若骛……
长白山金字银号,占其地利,不妨以药取长营;长安宝地,天子脚下,多开几家川、潮、东北、杭帮、淮扬、江淅、宁波、清真、新、湘、粤滇黔、鲁,不同风味的酒楼定能广招财源……注:厨艺重刀工火候,烹饪精细,讲究色、香、味、形、器,若想一齐而就不妨请得退了职的御厨来帮手……
涿州战事欲起,战马军需必成要务,备粮备器必能大赚……
先前的种种多疑多虑,在翻看着一页页宣纸上的字迹注示后转成了佩服。谁说女子不能读书通晓天下事?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岂止是聪慧二字可解。
萧书御翻看着,瘦体的字迹力透纸背,漂亮的行楷无处不诉说这女子独有的桀傲不驯……商经在她的手里,宛如幼儿手中的画册一般清晰透彻、一目了然。
“看的还挺快的嘛!就到最后一页了……”清朗朗的声音响在耳边。
“嗯,这就快看完了。”接话后的萧书御没想是哪个人在身旁发言,眼光始终放在纸页上头。好,最后一页——
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遥轻近,少长周旋。
好一道家训!好一张利口!
“在怪我昨日为难你吗?”
“倒也不尽然。”起了身的梅心跳到室中,伸展麻木的手脚,“对个初次见面的人谁都会有戒心,人之常情,特别这个人还是个女子。”
“我并没有对女子存有鄙念。”萧书御失笑,怎么她还是强调自己是个女子啊?
“请问,您过目了小女子一夜所书的账目批注,可有何不妥之处?”
“没,处理得恰到好处。你做得很好!”既是事实,他又何必吝啬于赞美?
“只这句来奖励?”皱起秀眉,梅心有些不满地嗔道,“想聚蝶楼也不至于穷到只用言辞来笼络人心吧?”
啊?这是什么道理?挑高一边的眉,萧书御静待下文。
“我做好的这些事物,是楼中年终的账本吧!”又捏起小巧的下颌,梅心精明的脸上表露算计的企图明目张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冒起不好的念头,萧书御反问。
“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不好!你若不说,那就免谈!”
“你摘下面具让我看看好吗?”唔,她真的好期待。
肯定是蝶楼说与她知晓的……默然之后,萧书御的回答是:“不行!”
“小气!”大嚷,嘟起唇,梅心不死心地再问一次,“真的不行吗?”
狠劲地点头,无力感涌上萧书御的心头。“你换个其他的要求,好不好?我尽量满足你……”
“这可是你说的,嘿嘿嘿!”贼笑出声,绕了好久,梅心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古怪的笑声叫萧书御头皮麻麻的,这个女子又要出什么怪主意了?不及细想,眼前出现一只白净净的玉手,纤纤细指并拢着,掌心向上。
手的主人,正朝他甜甜地笑着……
“我要你先付我一个月的工钱,五十两!”
“梅账房!梅账房!”
书室内的梅心放下手中的笔,盯瞧着急急跑来的小厮,什么事跑得这样急?
“有事慢慢讲。”
“呼,呼……梅账房,锦绣坊的货头出了岔子!本是绿底描金的丝绸,给咱送来了蓝底儿的!”
“是京城东高员外夫人订的那批吗?”
许是发货的时候弄乱了吧!梅心头疼地捏起下巴……这,四天后就是送货的日子了,要换是决计赶不及的!
“梅账房,您说该怎么办啊?”
“别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我送到公子那里去!”提着笔,梅心快速地在纸张上头写着,“锦绣坊的掌柜是……”
“回您的话,是柳如烟姑娘。”小厮麻利地接了口。
“回头叫她过园子里一趟,我有话说。”写好字条,梅心细致地把纸折好递给等着的小厮,“对了,明儿叫公子给京里各堂口店铺的掌柜送个口信,叫大伙到园子里来……”
“小的知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你下去办吧!等下我不在屋子里头,不必找我了。”
笑得安心,让本来慌得不得了的小厮也放心去办自己该做的事情。见手边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梅心甩掉手中的笔,冲进里屋去了。
“嗯,还是穿男装的好……”打开衣柜,掂量半天还是挑了件淡灰色的男子长衫套在身上。坐在铜镜前头,把散开的发束好,再扎上同色的发带——翩翩佳公子梅心出台!
月上西楼,倦鸟儿归巢。
哼唱着小曲,梅心晃荡着不稳当的步子踱回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迷茫的眼睛里蹦进个模糊的红衣人影儿,是萧书御?
“你上哪儿去了?”
其实都不必问,她一身的酒味,肯定是混到哪个酒楼去了。
“我去了京里五十二处各色酒家……”晃荡到桌边,伸手取了只茶杯倒茶,呷下热热的茶水后才慢条斯理道,“近些日时,聚蝶楼的堂口店子生意不好。年将近了,若不想想对策如何应对,明年的生意如何做?”
“有何收获吗?”萧书御没有想到她对聚蝶楼的事情还如此上心。
“有我梅心出马,焉能无功而返?且听我道来。”
梅心稳当坐到案前,抽出近几天她搜罗来的资料本子摊开,“聚蝶楼虽在江湖,但兄弟们吃喝的米粮银钱独独靠着叙雅园的营生。之前我看过所有经营的账目,还算做得不差。只是,上下处得圆滑还不够,同行冤家不说,光顾着赚钱却忽略了人家也会打探咱家的生意,挖咱家的墙角……”
说了半天,没见着萧书御回话,梅心抬眼看过去,冷不防对上那双含着深意的眼睛。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倒是眼睛盯着她,显得兴味十足。
“干吗瞪着我,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有人挖叙雅园堂口店子的墙角?为什么不制止?”
“想走的话,我不想费力气去留。”闲闲地扔过去句话,萧书御也倒了杯茶喝。
“你——算了算了,这事暂且搁着,还有一事向你说,”受不了地摇着手,梅心把本子推到一边,“萧大掌柜,明日可否将京里的所有堂口店子的管事叫到这里,我有事要说。”
“这倒是我疏忽了,”萧书御点了下头,“你来了这么些天,只向他们通说过园子来了个新账房姓梅,大伙还没与你见个面。”
“好,就订在明日午后,问花堂里!”
外头,夜已经深了,冬天冷得要命的风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萧书御合上批完的账目,张开双臂活动一下麻痹了的筋骨,不经意又看到了放在桌角的那纸便笺。
蝶楼如此做,该不是认为觉得比自己早觅得爱侣而觉得愧对他大哥?所以,才挖来梅心这么个古怪的女人权充他的未婚妻……他这个弟弟啊!还真不坦白……
“嗯咳!”
初三立在门口,很别扭地发出提醒的干咳。
“你杵在那里干什么?”抬眼一看,萧书御纳闷地问道,“要你办的事处理好了吗?”
“回公子,办好了!”
“那你还呆站着干嘛?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休息吧!”
“是……”
直到出了檀栾园,初三还没有从刚刚的所见的震惊中恢复。长久以来,他似乎也习惯了公子整日以人皮面具示人,虽然那张脸有些世故有些冷漠,但仍旧是初三打心眼里敬爱的人。可是——
方才那个倚灯而坐的人,才真险些让自己被口水噎到。
红衣似火,乌黑的长发有些乱地披散在肩上,完全没有在意半开的窗灌进的冷风已经把摘下人皮面具的白皙脸颊吹得泛起浅淡的红,粉唇勾出抹笑容,就那么看呆了夜空想着什么开心不已。
问花堂,名符其实。
虽不是百花盛放的时节,但院中的腊梅水仙依着墙角也绽出了朵朵瑞颜,清洌的香气给冬日里的枯寒带来些活力。大清早的,京里各家店铺的掌柜都听了消息聚在这问花堂里面了。等了会儿,却仍没见主事的人出来,新来的账房也没个踪影。
“唔,有些困难……”
坐自个儿房里梅心盯着铜镜,皱紧了眉头自语着。
“哪里有困难了?人都来齐了,你——”推门而入的萧书御出声问,瞧见的是一床一柜全是衣服,“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