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子醒来时,房间里阳光明亮。他以为又回到了前线,所以在床上把身子伸了伸。想不到双腿疼痛,低头一看,看到双腿还包扎着绷带,才明白身在何地。他抬起头,看见了冬梅,在明亮的阳光下,她正满脸泪痕地站在自己身旁。冬梅伸出手来,把被子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肩膀。“亲爱的,你可醒了。”她说。她的声音柔弱伤感。
“我在这里几天了?”黑子问她。
“三天。你整整昏迷三天了,”她轻声回答说,“我真担心你会挺不过来!可你还是醒过来了,我真高兴!”她的目光看上去是那般纯洁、温柔、可爱。
“你没事吧,亲爱的。”
“我很好。”她说,“你还是别讲话了,医生说你需要绝对休息。”
“没事,”黑子说。
“我出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冬梅说。“你不知道你有多么虚弱,疲乏。”
“不忙,”他说,“我不饿。”
但冬梅还是开着门,走了出去。他把受伤的腿搁在一张椅子上,边眺望着医院屋顶上的天空,边等着冬梅。他看见有一只燕子先是绕着屋顶飞翔,接着就从那扇敝开的窗户飞了进来,一点也不害怕。他躺着看它,它大概没看见他,因为他正静静地躺着。它飞出去后,他开始倾听窗外的各种声响:那些在晨光中坦然踏着的高跟鞋和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有大门在走廊晦暗中“砰”地关上,他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听上去又轻又远。太阳出来了,他闻到屋顶上露水气息,随后又闻到隔壁酒吧里咖啡的香味。
此刻,九江正沐浴着初夏的清辉,在甜酒似的薄雾里显得袅娜多姿、高贵典雅。黑子开始喜欢起九江来,喜欢那些沿林萌大道蜿蜒而去,仿佛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世纪的狭窄街道。他喜欢那些错落在酒吧、餐馆和小杂货店中的教堂;喜欢那些在咖啡馆凉棚阴影中倒立在桌上的细长靠椅;喜欢市中心那些熙熙攘攘,如同潮水,漫无目的、缓缓地从这头涌到那头的人群。他喜欢那条混浊的、流经这座城市的长江;喜欢稀薄的空气中孩子们的清脆而嘹亮的歌声,这些都使他禁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喜欢有关这个城市的种种神话,以及这片名副其实的神奇之地。
而在此之前,在那一次又一次难捱的伤痛之中,在泪水多次滑落之后,他感觉自己曾是多么孤立无助,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头脑一片迷乱。
的确,那境界曾经是他渴望进入的。从有序的时间堕入了超越时空的深渊,在那儿,有异乎寻常的空茫、永恒,妙不可言。他觉得死神像幽灵一样在他身后紧紧追随,他匆忙奔向一个地方,所有的天使都在那儿降落然后又飞进神圣的虚无之境,这空灵自在的精神之邦,没有中心,没有圆周:纯净、赤裸的本觉被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光华照亮,数不胜数的温柔之乡在梦幻般神奇的天空中敝开,在灿烂轻盈之中展现。他听到一阵阵不可思议的声响,并不从耳边传来,仿佛在四面八方,而且压根儿就不像是一般的声响。他意识到,他已经死去,又一次一次地活过来,可他都记不清楚多少次了,因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这种流转太容易了,就像变魔术戏法似的,就像睡着又醒来,多得无法数清,那么自然,简直你无法察觉。他明白正是由于内心非常平静,生和死的交替才像一丝微风,从纯净、清澈得像镜子一样的水面拂过,吹起了阵阵涟漪,永不停止。
那几天,黑子做了许多梦,她看见冬梅伏身在床沿上,动都不动。他就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就散开来。冬梅醒来后,他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发全部都垂下来。
冬梅的头发非常美丽,他有时躺着看她,借着敝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她的头发在夜里也发亮,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时闪闪发亮一样。她的头一低,于是俩人都在头发中,那时的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后边。
他们整夜闲聊。他告诉冬梅他的梦想。他知道自己的一生没有荒废,没有虚度在与孩子们的嬉戏中。他遇敌杀敌,履受磨砺,欣喜自己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向生命苛求什么?他说生与死不过是生命渐渐衰败的过程,他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这个世界总是充斥着灾难,每一个快乐的源泉都被灾难污染了,每一个人的宁静生活都受到干扰。后来,他跟她还讲起了自己在边境小镇上用手表换水晶石的故事。
他说,“当时我们把车开到云雾缭绕、海拔2000多米的山口,公路两边挤满了赶墟的黑衣壮人。这些黑衣壮人看起来特别与众不同,他们长年居住在山区,除了在公路附近一带出没,几乎与世隔绝,再没到过其他地方。他们穿着一身漆黑的土布衣服,裤管也特别宽松,肥大;个个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皮肤黑黑的,牙齿长得不好,背上背着竹篓。我至今都记得那山谷中的斜坡上,是一片片青翠的农田。他们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在田里干活。有几间泥瓦房依傍着悬崖绝壁,正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房子周围是一丛丛诱人的香蕉树林。
草屋前的泥地上站着一个三岁的黑衣壮小女孩,她咬着手指,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从车窗伸出头,对那小女孩大声喊,‘嗨,小妹,过来。’听我一喊,她敢紧腼腆地把目光移开,噘着嘴,没敢看我。”
“那小女孩也许从没有看见谁在那儿停过车,所以见到你们,一定非常害怕。”冬梅解释说。
“是啊,当时我就在想要是有个小孩玩具送给她就好了。”黑子说,“你想想看,她生长在那儿,住在山上―除了大山,别的她什么也没见过。她父亲或许正在山下忙着用绳子把收藏好的菠萝从山洞中捆好背上山;要不,就在悬崖上砍柴哩。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对山外的事一无所知。山里的黑衣壮人就这么生活的。
我们开车继断沿着公路行驶。车越往上爬,空气越凉。公路上的黑衣壮姑娘都缠着黑头巾,也穿着黑衣黑裙黑鞋,她们不停地向我们招手,又嚷又叫。我们停下车,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她们想让我们把她们那小小的紫色水晶石买下,因而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态是那么急切,那么天真。望着我们压根儿就不会胡思乱想,虽说她们都很年轻。一些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几岁。她们的眼睛就像是小时候的圣母那般柔和,仿佛是耶稣在凝视着你,看透你的灵魂似的。当时我们还真有点儿紧张不安,都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又看着她们,她们的目光仍盯着我们,有点儿失望,却依然那么咄咄逼人。她们一说话就显得那么粗野,傻呼呼,只有在安静下来时才像是女人。我想,她们一定是最近才知道这些紫色水晶石可以卖钱的。公路修通只不过才一年―没有公路,他们的生活一定非常平静。
姑娘们围着汽车嚷个不停。一个小女孩一把抓住我汗乎乎的手臂,用壮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了什么。有个广西籍的战友便翻译说,她说的是:‘戴上紫色水晶石,紫气东来,吉祥安康!’。‘噢,小姑娘,你真会说话。’我高兴地说着。我走下车,摘下戴在手腕上的一块上海‘梅花牌’手表给小姑娘看。小姑娘惊喜地嘟哝着。其她小姑娘也围拢过来,看见这奇怪的玩艺儿,都惊呆了。我让小姑娘把手掌摊开,选了一个比草莓果大的紫色水晶石。然后,把手表给了她,所有的姑娘都像幼儿园的儿童唱歌时那样大大地张开了嘴。幸运的小姑娘把手表紧紧地贴着胸前破烂的黑衣服上,她们嘻嘻哈哈地拉扯着我的衣服,用这种方式向我们表示感谢。我站在她们中间,望着最高的也是最后的一个山口,仿佛自己是一个先知,终于来到她们面前。我们上了车,姑娘们依依不舍地望着车启动。车慢慢地爬山,她们挥着手在后面追赶,直到车转了一个弯才消失。可我们知道她们仍在车后追。我们不知道她们还会追多远!不知道她们这是在干吗?要是车开得再慢些,她们难道会一直跟着我们追到南宁?”
“肯定会。”冬梅笑着说,“我想她们会这么干的。”
此刻,窗口飘来一阵阵烤鱼的香味,九江市的一切食品味道仿佛都给黑子闻到了。九江市的河鱼馆比比皆是,小甜面包仿佛热乎乎的。酒店里菜谱都印刷得那般精致柔软,散发着食品般可口的香味,好像这些菜单在肉汤里浸泡过,又被烤干,还可以吃下似的。黑子真的很想去闻闻那瓦罐炖土鸡的味儿啊。在一些地方,九江市人吃他们喜欢吃的又肥又大的河虾,边喝酒边啃着用炭火煨烤的油亮爽脆的烤鸡;在另一些地方,大炒锅里的豆时烧肉正咝咝作响,花上七毛钱就能要一瓶庐山啤酒。都昌人爱吃的加有肉丝大蒜葱花的豆黹,混合着来自鄱阳湖淡水里的通身透澈,只有针尖般大小的银鱼的味儿,一阵阵飘进屋里来。
黑子思绪联翩,浑身激动不己,他实在无法挡这些美味的诱惑。于是他向冬梅提议,去大排档吃烤鱼。
他们来到九江一条步行街道上,空气温馨,星光皎洁,圆石砌成的小巷显得肃穆庄严。他们恍若置身于梦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