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死了的达维多夫洗了一个澡时,他们就嘲笑我们,脱下自己的褂子来叫我们捉虱子,叫
我们擦背,捉弄我们,好象我们干了什么可耻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达维多夫从圣诞节到大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进脏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声地说着梦话,把人家吵醒。
他们几乎每天都说:
“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
但是开头因为达维多夫的身分证过期了,后来又因为他病好了一点,末了终于决定:
“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预感,说: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个沉静的幽默家,也爱说些滑稽话,来清除作坊里忧郁的气氛。他俯着黑瘦的
脸,呼呼地喘着气说:“大家听听高板床上的人的声音呀……”接着就和谐地唱出沉痛的滑
稽调子:我在床上过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着也好梦也好,
一天到晚被虫咬……
“他并不沮丧呢。”大家这样夸他。
有时我和巴维尔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乐地说俏皮话:“亲爱的客人,拿什么请
请你们呢?新鲜的小蜘蛛你们喜欢不?”
他死得很慢,连他自己也有点心焦了,他真正恼丧地说:“我怎么还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这使巴维尔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说:“马克西莫维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们却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说:“唔,他生下来干吗呢?还不到二十岁,就要死了……”有一个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睁大着眼说:“听。”
高板床上,达维多夫喉头咻咻地喘气,慌张而清楚地说:“到这里来呀,来……”接着
打着呃。
“真要死了,你瞧着吧。”巴维尔不安地说。
白天一整天我扫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维尔请求我说:
“你别睡,看在上帝分上,别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发狂地嚷:
“大家起来呀,达维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几个影子从床上爬起来,听见发怒的反问声。
卡别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惊地说:
“好象真死了……身体还有点儿热……”四周无声。日哈列夫画了一个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里说:“唉,让他升天吧。”
有人说:
“抬到门廊下去……”
卡别久欣从高板床上爬下来,向窗外张望:“让他躺到天亮吧,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打
扰过任何人……”巴维尔头钻在枕头底下,痛哭起来。
但西塔诺夫没有醒来。
十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云化成湿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阳逐渐地延缓每天的路
程,空气变得和暖了。快乐的春天好象已经到来,但象开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
里,马上会涌进城市里一样。街道上都是棕红色的泥浆,水在步道边流动,囚徒广场上,化
净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乐地跳跃,人们也跟麻雀一样忙碌起来。在这种春天的喧声中,大
斋的钟声,一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软地敲着人们的心。这钟声好象老人的谈吐一样,掩藏
着某种屈辱的东西,这钟声仿佛在用凄凉的忧郁调子诉说着人世的一切:“有过,有过,这
有过……”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们送给我一张小巧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的画像,日哈
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谁?”他玩弄着指头,抬起眉毛
说。“不过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个孤儿。我年纪比你差不多长三倍,也要称赞你,因
为你对万事从不背过脸去,总是面向一切。你要永远这样,这很好。”
他又说到上帝的仆人,说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别,他自己好象也不十
分明了。他说得很枯燥乏味,师傅们都嘲笑他。我两手捧着圣像,站在那儿,心里感动而且
'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卡别久欣终于懊丧地向演说家嚷道:“把你的丧礼演说停
止了吧,连他的耳朵都发青了。”
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也称赞起我来了:“你的好处,是你对大家都很亲热,这就
是你的好处。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说打你,就是骂你也很难开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着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难为情的样子。
再过一会儿,我准会因为感到自己是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乐得大哭起来。但是正
好这天早上在铺子里,掌柜用脑袋向我一摆,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不讨人欢喜的小家
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时一样,早上我到铺子里去了,可是午后掌柜对我说:“回家去,把货房顶上的雪
扫下来,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给我
举行祝贺以后,我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货房顶上,把这年冬天厚实沉重的积雪耙下
来。但是因为兴奋,忘记打开地窖的门,雪落下来把门封住了。我跳到地上,发见了这个错
误,连忙动手耙开门上的雪。雪是潮湿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动,又没有铁锹。一个
不小心,把木耙折断了,恰巧这时候,掌柜走到院门边。“乐极生悲”,应了俄国人这句老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