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种毛病,不单手工艺品中心一家才有,几乎没有一家商店没有,洋大人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简直如置身亚马逊河吃人部落,每一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发一点洋财。被骗得晕头涨脑,回到船上,能对这个地方有好感乎哉?
观光和人品
台湾的风景名胜,似可用八个字评之,曰:“一览无余”“简单明了”。这大概跟构成岛屿的山脉形势有关,但也不能说跟人事无涉。日月潭深锁在群山之中,汽车隆隆,攀登三四个小时,不过一霎工夫,便玩了个完。而且玩得索然无味,就是用显微镜也找不出有一滴可供留恋,或可供回味之处。
因之,柏杨先生觉得,除了“王爷”、“公主”应予改进外,其他方面应予改进之处,似乎更多。好比:游艇如改为精致的大型画舫,以精通中、英、日、西诸种言语且有歌喉的少女划桨,上备软椅、咖啡、香茗、可可,则仅荡漾湖心,便可尽一日之欢矣。环潭马路,如早日筑成,铺以柏油,围以栏杆,柳荫如画,到处有长椅翠廊,无论双双情侣,或扶杖老人,或手携儿童的中年夫妇,徘徊休息,不畏烈日,亦不畏风雨,则仅绕湖散步,亦可尽一日之欢矣。春夏之日,如备橇板汽艇,供华洋青年作滑水之戏,不会者教之,会者优待之,不但主持人赚钱,更多一锻炼身心运动,则仅戏水一项,又可尽一日之欢矣。现在日月潭入夜之后,一片漆黑,幽幽如鬼城。不提倡夜游则已,如提倡夜游,则必须灯光如画,有歌女焉,有舞女焉,扩光华岛而大之,上设夜总会,则仅声色犬马,亦可尽数夜之欢矣。文武庙实在没啥,如筑盘肠公路,使汽车直抵庙前,庙再加以改建(按:中国之庙,其中甚暗,好像地狱,不知神仙老爷允许不允许亮一点耶?),周围再建棋社、乔牌、网球、排球、桌球、台球等场,以及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则仅室内逗留,亦足可尽数周之欢矣。现在关于日月潭风光,无一理想的介绍,如能斥资编写一册完全而且文情并茂的日月潭导游,详述历史、环境,与非介绍就不明白的种种奥秘,并附其他非介绍就不知道的怪事,分别以中英、中法、中日、中西、中泰、中阿拉伯等文字精印,内附大量彩色照片,则仅只阅读,又可再尽数日之欢矣。
当然,还有其他,如旅馆必须舒适,饮食必须可口——如不能可口的话,至少也要干净清洁。呜呼,侍者端汤时,往往一面走,他的大拇指一面在汤里英勇地洗澡,那恐怕是实在难以下咽。照像馆必须有本领在两个小时之内交货,而且应有印彩色的设备。如此,日月潭又是一番景象也。
怎么样把日月潭整理好,诚千头一绪,但都不是孤立的也。假使别的方面不能配合,它也好不起来。观光事业如果明白地解释为“公共关系事业”,似乎更切实际。再有了不起的名山大川一阶段即逻辑阶段中的最后、最高的观念。在黑格尔著作中,,和坐上去足可使人销魂的交通工具,如果游客碰到的男人都是官僚脸,女人都是护士脸或车掌脸,那个地方便没啥可爱之处。
记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对民族舞蹈演员面无笑容感到诧异,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宫女怨’,宫女当然愁眉苦脸。”但后来演至“喜相逢”“万寿无疆”,仍愁眉苦脸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说词也。过去我曾想到,可能黄种人天生地不会笑和不喜欢笑。可是到日本一瞧,他们那些黄种人不但会笑,也喜欢笑,除了车掌小姐会笑外,连开那单调如棺材的电梯小姐也会笑,乃大吃一惊。于是再追究中国人所以笑脸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来战乱频仍,哭的时候多,依生物学“用进废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无米少盐,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中国人的缺少笑容,对观光事业是一种威胁,但最大的威胁仍在中国人对陌生人的态度上。柏杨先生为某生走遍各省,发觉除了北平一个地方外,几无一处不“欺生”。前天陪一位四川朋友到街上买东西,台湾籍老板敲他竹杠,他大怒曰:“台湾地方最坏,欺负内地人!”我笑曰:“君记得抗战时,你们贵省同胞欺负下江人这事乎?”
人类是一种笑的动物,但女护士和女车掌例外。关于这一点,中国人呐喊了十余年矣,大概公共汽车管理处和台大医院(台北医院也很精彩)当局忙于搞红包,无暇改进之故型,存在于个别事物中的“隐蔽的质”,同时作为概念存在于,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变。看情形,除非把钞票摔到她们脸上,便是老天爷都无法教她们龇龇牙。
另外,女店员的面孔,似乎也应纳入改进之列。当你进店之时,活像一头猫撞进了老鼠窝,小眼睛全充满了敌意地望着你,如你索物,则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后告曰:“贵得很。”如问:“还有好的乎?”曰:“更贵。”我有一个朋友,在外语学堂读书时,便曾在台北中山堂前一家委托行,因购一件价值五百元的毛衣而大吃其瘪,该老板伸颈细瞧其领牌,不屑曰:“你外语学堂毕业,当个翻译官,一个月也不过五六百元,还是省点吧。”不过结果大出该老板意料,吾友竟然有钱买一件。然而最痛苦的是,当顾客看了两件不买辞出之时,上至老板,下到店员,无不怒目而视,口中念念有词,一种像被鸡奸了似的嘴脸全露了出来。如此生意,能做得好乎?如此待客不要说洋大人受不了,中国人同样也受不了也。于是,有人曰:没有关系,他们见了洋大人笑容自出。须知观光事业发达后,洋大人如过江之鲫,将逐渐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亦有富有穷,久而久之,劣根性复发,难免终有一天,华洋一视同仁。
坐计程汽车没有小账,应是中国唯一值得大吹之事(美国的小账困死人,日本便无小账),但仅此一项,难广招徕。不二价运动应设法展开,凡是在台北中华路买过东西人,恐怕都有同感,真正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上当不上当全凭运气。柏杨先生从前曾发明一定律曰:“还他一个你根本不想买的价,包不吃亏。”结果不然,前日往购一皮箱,要价三百,我以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样不好,乃大声曰:“七十元”料想他宁去自杀,也不会卖,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呜呼,如何使中国人以善意和诚恳对待陌生人,不仅是观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不应等闲视之也。
确是良法
美国留学生协会秘书长海里斯先生,于日前发表谈话曰,留学美国的中国学生学者,最感苦闷之事有二,一是政治局势,一是婚姻。前者苦闷,人皆有之,其味道都知,用不着多开讲矣。后者苦闷不是人皆有之,其味道固不是都知也。海里斯先生曰,很多中国人向其诉苦,坦率提出:“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迫切之情,溢于言表。想当年柏杨先生求偶条件有三:第一必须是“人”,其他动物则不可焉;第二必须是“女人”,男人则不可焉;第三必须是“活女人”,死女人则不可焉。如今在美国的各等华人,竟连死活都不管,只要是女人就行,其境况较柏杨先生更为惨烈,怎不令人抓耳挠腮乎哉?据移民局调查,执留学生护照的中国人,有一万二千之多。海里斯先生分析那些留学生和学者,一半以上,年龄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其他也在三十岁左右,转眼也要进入四十岁大关。而婚姻不比读书,只要你能硬着头皮熬,学位总可熬到手。老婆固不然也,不但硬着头皮熬不到手,而且越熬越老,越是有点糟,即令学问再有成就,社会地位再高,诚如当年的浮士德先生一样,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对着满屋子他的大著和满世界他的荣誉,仍是空虚。盖他的人生历程只走了一半,且永远只走一走,自然心如火烧。
孟轲先生曰:“食色,性也。”可说明男人娶妻的重要。有些娶不到老婆,或娶不到他想象中那么好老婆的人,往往大叫独身,或往往大叫“事业第一”。悲夫,“光棍易当,五更难熬”,一张周薪十万元美金的契约书,不抵一分钟娇妻偎怀,和一分钟子女攀膝也。
海里斯先生怎么帮那些留学生的忙,我们不知道,不过台湾于去年(一九六○)输出一百个年轻貌美的朝圣团,则确是良法。但零零星星地干,不如大批地干,在国内彷徨无依的女子,只要能出国,立刻就身价陡增。有志之士,不妨从事此一行业,包管利市百倍,此柏杨先生敢和你打赌一块钱者也。
昨天谈到海外中国同胞的女人荒问题,使人有一种沉重之感。台湾虽然每年都有未婚女人出口,甚至像朝圣团那样,一出便是一百,表面上看来骇人听闻必然性的自由。是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倡导者。主要著,实际上如杯水车薪。无怪乎,台湾未婚女子,只要一登记机船,那边便立刻轰动,奔走相告,紧张万分。
依柏杨先生之意,组织一个新娘出口公司,扩大营业,是唯一可以解决海外女人荒的良法。第一步先在世界各国办理登记——以美国为例,凡想讨老婆的华人,应先缴一份经大使馆审核属实的自传,写明他现在的职业和将来可有什么升迁的希望,再写明收入多少(关于职业与收入,应由其服务的单位出具证明),然后纳登记费美金一百元(这是暂定数,依实际情形增减),将他阁下所需要的新娘条件,详细开列,公司即以之收费。好比说,他需要的是一位大学堂程度,三围适合,面貌漂亮,年龄三十岁左右的小姐,便得收他一万美金到十万美金。不过这一万到十万,并不需要马上就缴,只要先缴五千元或一万元便可,未缴之数,由大使馆或殷实商号担保。然后由新娘出口公司,在台北、香港一带,广为征求,凡应征录取的小姐,由公司代办护照、代办出国手续,并一次垫付安家费美金五千元;至于制装、机票、船票和出国时热闹哄哄的场面,统由公司负责。唯一的条件是,到了美国之后,必须嫁给向该公司缴钱的买主,不能选择,否则她就要赔偿公司十万到百万美元。而对方则于见人后,缴付余欠(当然也可分期付款)。于是乎,想老婆的有了老婆,想去美国的去了美国,想发财的发了财,各得其所,便是观世音菩萨亲自下凡解决这个问题,都不能如此高竿。
当然,一万到十万美元只是一个偶举数,假使对方的条件真像海里斯先生所说的,“是女人就行”,我想一千元便差不多啦。但那新娘可能不识字,安家费也可能只有五百元,而且是坐三等舱的运货船前往。总之,一分价钱一分货。新娘出口公司必须保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不但对华人可以服务,对想讨华女的洋人,亦可如法炮制,只价钱不妨高一点耳。
专门输出
每年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这玩艺是洋玩艺,凡是洋玩艺弄到中国,无不如疾风之摧衰草,土玩艺无法抵挡。不过这个节日总算有相当意义,曾有一则小幽默曰,母亲节那一天,儿女们商量怎样为母亲庆祝,一人曰:“我提议买一条新围裙送给她,送她的时候请镇上的摄影师来拍照!”全体附议。因之,我们可以看出母亲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除了做母亲的可以有一条新围裙外,还可以使有些官崽圣崽,忽然想起了他也有娘,乃条谕秘书老爷,代他杜撰一篇怀念文章,以表示他也很孝很孝,盖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我既然如此地很孝很孝,老板不给我官做,给哪个乎?
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是两副面孔的时代:往家里一坐,是一副面孔;往办公桌后一坐,又是一副面孔。我有一位朋友便是如此这般而名列学者,位跻要员。该大人先生下班后,坐到沙发之上,口品香茶,手拿报纸,老母为他脱下皮鞋,换上拖鞋,一面向他诉说媳妇打牌去啦,已一天不归,老三有点发高烧,已请医生诊治,赵部长来过电话,钱委员送来两部大著,孙主任及李经理,先后来辞行赴美。大人先生不耐烦曰:“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下女抱着老三进屋,孩子口中正吃着棒棒糖,大人先生怒曰“谁叫他吃棒棒糖?”下女曰:“是老太太给的。”大人先生更怒曰:“吃那么脏的东西,不发烧也会发烧,一点常识都没有,教你带孩子,都得死光,混蛋!”因有客人在座(按:那客人就是柏杨先生),一时下不了台,该“混蛋”乃双手掩面,走进内屋。可是,母亲节之日,虽然天气不良,我们仍有机会恭聆他对该“混蛋”怀念的讲话,在办公室里,召集三五部下,谈到亲情如海,杀身难报万一之处,不禁落泪如雨。众部下为了饭碗,也着实感动,一齐叹息慈母伟大,其声盈耳;一齐赞扬大人先生孝恩可感,其声亦盈耳。大家退出后,四看无人,乃一齐不觉大笑。
呜呼,你孝我也孝,“孝道”是金字招牌,每人扛了一个,招摇过市,和“恕道”一样,都是专门输出请别人用的也。
德国有句谚语曰:“上帝不能与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母亲的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而且母亲要比父亲苦得多,也比父亲更能付出自己。假使说父恩可以报尽,那么母思是报不尽的“正名”,以规定人们的名位、职守。西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千千万万感人泣下的故事,说十年也说不完。
不过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假使你不怕扫兴的话,我便要举出《杀子报》为例。做母亲的为了通奸,竟然把亲生儿子干掉,大卸八块,装入瓷缸。喜欢看京戏的朋友,大概都有相当印象。柏杨先生小时候看此戏时,对那个妖艳女人,就感到浑身不对劲,暗暗祷告上帝,自己的母亲务必不要把自己也如法炮制。
到了现在,我虽然长大到再没有被母亲分尸之虞的年龄(按:吾已七十有四,老矣耄矣),但有时候看见有些做母亲的,仍不禁生出看《杀子报》时所兴起的那种最大的恐怕。我曾亲眼看到我的邻居,那位雍容华贵的阿巴桑,用竹条抽她女儿的脸,盖她的女儿年方十四,去年以三千元卖给老鸨,不堪蹂躏,逃了回来,老鸨问罪,她恨她的女儿竟敢背叛母亲也。我曾傻里傻气地去报告警察,三作牌曰:“妈妈打自己的女儿有啥?老头,你怎敢多管闲事!”
打开报纸,几乎每几天都可看到这种“慈母”杰作,姑念她们没有学问,不足为训。但有学问的母亲,有时也着实使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柏杨先生前往台北万盛里访友感觉经验;其次是能认识到事物之间关系的经验;最高的是,看见两位顽童从污水沟里掏人家抛弃的锅巴吃。小店老板告曰:“他们是一个名叫夷光的女明星的孩子,该女明星飞泰、飞菲、飞日、飞美,现在则飞香港不归矣。做丈夫的空帏难受,不常在家,孩子们把给他们的饭钱,都吃了零食,饿得发慌,便只好到污水沟里打主意。最初邻居们尚同情喂之,天天如此,明星架子又奇大,也就没人管矣。这种母亲,真不知其恩何在,其爱又何在也。至于其他以麻将为生命的母亲,连女儿被奸杀了都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位大学堂毕业的母亲,一高兴就把她那脏脚丫让她那一岁大的幼儿吸吮。真是欲不难过,不可得也。
不承认是中国人
杨皓云女士曰:
谈到现光事业,你总是说日本如何如何(我相信),但你一定忘记有些同胞崇拜东洋人的心理矣(据说若干今天的知名之士,在电视里看见日本天皇,还下跪哩)。盖该等人士以为十全十美者,只有日本人。而十缺十无者,只有中国人。我说这话你或许不相信,高中时一位同学,我曾亲耳听她骂曰:“我就不高兴承认我是中国人。”我乃问之曰:“然则你高兴承认你是日本人乎?”她默然不语。呜呼,受二十年祖国教育的新青年,尚有此惊人之语,无怪乎本班有两位同学,为此还到科学馆后面痛哭一场。而柏杨先生你再三赞美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