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望着那棵树,如此轩昂挺拔,宽大的树阴隔着阳光打在脸上一点也不灼热,有忽明忽暗的光线随着风左右摇摆。
棋子停在不高的那条树梢上,它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头发很长很长,墨色中带有一圈光弧,没有束起,完全披散开来,我站在原地几乎都触手可及,他的背影淡薄缥缈,看上去却特别凄凉,清冷。
我一动未动。
然后,他低下头来,星目清澈,神情沈静怡然。
我看到他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响。
一只小小的子规鸟飞过来,停在旁边的树上,好奇的睁着乌黑的眼珠咕噜噜的看着我们。
风,只有风声。
眼睛再眨一眨的时候,人已经不见,我心中一痛,寸寸慢慢铺开,那样放肆而灼热的痛楚,捂住嘴,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气息依旧留驻,用力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掉下来。
有一只温柔手从身后轻轻拍我的肩膀:“他来了又走了?”
我僵在那里,慢慢的转头看见青鸾站在那里,棋子停在她的手背上,欢跃的样子:“是你叫棋子来的吗?”
“他说他想见见你,我想只有这法子吧。”
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那么疏离冷漠,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分别的时光好象是不太久远,却,又好象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那样漫长。我走的这十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他突然就说要走,一走再无音信,或许只有烟红,豫让才知道真相,他肯回来见你,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青鸾,帮我,帮我找到他,我要自己去问他。”我已经失去太多,身边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如果师傅也是如此,世间真的只留我孤单影只,我不甘心,一点也不甘心。
“我想办法帮你打听。”青鸾连着瞅了我几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眼角下的红痣颜色越发鲜艳,象是要滴出血来。”青鸾放了棋子回我手中,“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我听说……”
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下去,我抬手摸摸脸颊,那一日,豫让温热的手指在同一个地方流连不去,淡淡的香味,带著一点说不出来的清新甘美,墨荷草留给我与紫菡姑姑一般的痕迹,仿佛一个烙印刻进皮肤深处,盘桓不能忘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他现在已有如花美眷,我还去想这些作甚。
师傅的模样没有大变,只是更加清瘦一些,眼底的幽蓝浓得化不开层层叠叠,如果没有看错,我在里面看到七分无奈,两分惆怅,还有一分恨意,目中如火星一闪即熄了。
有哪里不对劲?
我仔细想了想,好象明白了,可是再仔细想想,还是不太明白,将方才每个细节都数落一遍。
清朗的阳光盛着。
眼睛晃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师傅他能在阳光下现身了,坐在树梢那会,有浅淡的阳光照在他的白衣上,以前他只在晚上出现,虽然说他的修行在太阳下不至于魂飞魄散,不过终究是耗元气的。
难道师傅又修炼回肉身,不再是那孤魂一缕,若是这样,真要替他欢喜才是。
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头沿着一路的落英走回宫去,步履重重,衣裙缠缠拉拉的绊住双腿几乎挪不动,绵软得没有一点力道,接近大殿的时候,恍恍惚惚又听见韶华的琴音,带着彻空的朗朗,不由停了脚步,只在一个转音间,如重锤击在人心上,重重的一沉,是琴弦断在指间的呜咽。
已经猜到事实,看到乌金从阶梯上一路扑过来的时候,依旧心疼地抱住他瘦小的身体,只哭了一声,坐倒在地上,我过去扶着他肩,他整张脸拼命埋进我的衣服中,一个字也没有说,全身颤个不停。
我吃力地抬起他的头,帮他把眼泪印干,将他的冠冕戴整齐:“王,不要难过,我们快去看看你的母后。”
雪白硕大的花瓣不知何时落了这样多,将韶华的身体都掩盖起来,有冷香扑鼻,带丝丝寒意,侵入肌骨,断弦软软的滑落在一边,似游丝不定,早失了颜色,终于凋零。
韶华纤细的手指若一朵才释放的兰花,微展,被勒出道浅浅的血痕,我低下身子,用干净的锦帕帮她拭抹干净,她的表情安静而淡然,裙裾洒开如盛放的花,肆意地在风中飞舞。
“母后为什么要离开我。”乌金幽幽问道。
我挤出的笑容说不出的空落,浅浅薄薄的一层浮在表皮上:“那是因为她觉得王已经长大,她可以放心去了。”
“是那树,是那妖树使母后致命的吗。”他指着身后的一片虚无,偏偏还有那花瓣自不知道何方的高处,片片盘旋着落下,情景说不出的诡异,“妖树是要吸取生命的!”
我摇摇头,韶华早就身有暗疾,在我见她的第一眼就已感到几分萎谢的先兆。那种长年累月的落寞寡欢才能一寸一寸地将生命吸收干净,她对自己剩余的空虚日月毫无留恋,想看到的无非是乌金能够平安登上王位吧。
“王,让你母后安心地去。”
乌金仰着头侧身而立,一道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下,望住宫人将韶华的身子小心的搬走,静待心神渐定了,慢慢看向我:“护国师,我们回宫吧。吴广国的万钧重担,竟是全在我一人肩上了。”他一句话说完,声音异常稳定,也不待我说什么,就大步往宫中而去。
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倔犟的身影后,在我尚来不及为他怜惜的时候,他已经独立着长大,乌金清秀的五官轮廓刻画得更加鲜明深刻,眉宇神情间少了稚气,多了沧桑影子。
偌大的宫殿,人影憧憧,东走西顾,却如乌金所言,大任压制在他一身,而我,直视他洗练过清亮的目光,见他向我微微抬起手。
空气中仿佛有隐隐的暖意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