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府上在哪?”景翩翩突然插话。本来,她着了男装索性装哑巴。今天,她看这把总好面熟,又听他说喜欢牡丹,忍不住想问个究竟。
把总一愣,直辨景翩翩:“湖广。”
“贵姓?”
“免贵,姓商……”
“商为舟?”
“是的是的!你是——”
景翩翩笑而不答。看商为舟真的认不出,便吟一诗:“曾是琼楼第一仙,旧陪鹤驾礼诸天。碧云缥缈罡风恶,吹落红尘三十年。”
“景——翩翩!”商为舟终于认出。想当年,他慕名拜访她,她不屑一顾,他写了这诗,她才肯见。“三昧!这些年,我经常想到你,也找过你,可万万没想会在这里见到你!”
“不会吧!认都认不出,早不知把我忘哪去喽!”
“怎么会呢!是你变太多了!当年,我总把你看成不太懂事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变成现在……”商为舟急了,拉着景翩翩的手到厅边一幅字前。“你看——,这幅字,随我到过辽东,现在又到福建!”
那幅字是景翩翩当年送给商为舟的一首诗:
汉水自盈盈,男儿自远征。
不知别后梦,底夜到宜城。
景翩翩一望,低首了,热泪盈眶。
李春烨见状,早不是滋味。他看了这诗,马上想起在《散花词》中读过。这是《襄阳踏铜蹄》之一,还有《襄阳踏铜蹄》之二:
郎自襄阳人,惯饮襄阳酒。
未醉向郎言,郎醒应回首。
还有《襄阳踏铜蹄》之三:
骏马踏铜蹄,金羁艳陇西。
郎应重义气,妾岂向人啼。
她还有其他好几首以“郎”、“妾”相称的诗!
景翩翩和商为舟站在那幅字前,面对面低低述说什么,旁若无人。李春烨干巴巴坐着,自行喝茶。他转身望一眼他们,竟莫名其妙觉得他们很般配!他们英雄美人文武匹配,年岁相当,还有诗为媒。而且,他们过去就相爱,此时此刻还那么难舍难分。而我呢?李春烨不敢多想,只觉得自己很不配,不该去缠她。她的未来该属于商为舟!李春烨没一点自信,沮丧极了。他悄然起身,踱出厅外、门外,伫立在岩边,远眺奇峰异嶂……
叠起江南恨八(3)
景翩翩忽略李春烨了,只顾与商为舟叙旧,直到他问她为何而来,她才想起正事。他说:“袁将军夫人的事,还用你操心!”
商为舟马上带景翩翩和李春烨去见鲍氏。她在另一个山岩,那里住的全是军中女眷,而非女囚。她一身素服,一脸哀戚,又比以前更消瘦,李春烨一时认不出来。可她一眼认出李春烨,立时奔出,泣不成声:“未亡人拜见……”
李春烨连忙将鲍氏扶住,眼泪夺眶而出,但什么话也说不出。
山谷右边小山坡并列两座大小一样的新坟,一墓碑文“有明大将军袁崇焕之墓”,另一墓碑文除了“有明布衣程本直之墓”,还有一行小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但都是衣冠冢。一行人上前祭拜,悲愤难言。
景翩翩知道袁崇焕,不知程本直,悄然问李春烨。李春烨说:“程本直只是个布衣,可他为袁将军仗义执言,一连四次进京抗疏,表示宁愿与袁将军同死,还说:‘我不是为私情求死,是为公义求死。’”结果,崇祯皇上成全了他,让他与袁将军同死。商为舟则在这里成全他,按他的遗愿,葬于袁公之侧,让他目瞑九泉。
祭拜毕,一行人离开时,鲍氏忽然指着山谷正对面小坡一座坟茔说:“还有恩公在那。”
李春烨抬头望去,见那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看样子,那坟有些年份,但是给清扫得寸草不长。鲍氏说的恩公指谁?他一时想不出来。商为舟见他一脸狐疑,连忙提醒说:“江御史。你看那剑——”
“哦——,完素兄!”李春烨惊呼道,立即奔过去。
刻着努尔哈赤名字的长剑,跟香火一起直插江日彩墓碑前,经过多年日晒雨淋,已经生锈,难怪李春烨刚才一时没发现。现在他跪在这坟前,一拜二拜三拜,心里说:“有了这把剑,老兄你可以安息了。可是,如果你看到元素老弟在这对面陪你,你能瞑目吗?”
李春烨禁不住老泪纵横……
太阳偏西,得赶回县城。李春烨一路想着景翩翩的诗:
窗前六出花,心与寒风折。
不是郎归迟,郎处无冰雪。
还有:
西风吹衣,北风吹面。
郎既相迎,郎心未变。
还多呢!李春烨心痛了,不想了,刻意去看外面的山。那山又高又大,一座又一座,孤兀着,千百年纹丝不动。他想:人,为什么这么多变?
回梅子楼,李春烨与景翩翩共进晚餐。他总是闷闷不乐。她有点生气:“我到底哪得罪你啦?”
李春烨内疚了,一把将景翩翩揽紧:“你没有得罪我!是我……我今天如果不带你去,那多好啊!”
“为什么?”
“今天以前,我总以为真正的爱,最美的爱,像瀑流……”
“怎么说?”
“像皇上与民女,像公主与穷书生,像天仙与牛郎,像年轻美貌的你与又老又丑的我……”
“唔……那么今天呢?”
“今天……今天我突然觉得,你更适合……更适合商将军!”
“你觉得我跟他更亲密?”
“嗯。”李春烨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看来,我还不如她们!”景翩翩终于明白,伤心极了。她比较的是那种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她们什么也没留给男人。而她,尽管没跟他们上床,却留给太多了!
景翩翩留给李春烨也太多了!他决心忘记她,不再邀她。她主动到来,只在家里接待,当着妻妾的面,相敬如宾。然而,她一走,他又时不时想念。他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诗,想起她调皮地笑着的上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