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一棵槐树下停了下来,张小胜看着二雷子的脸色,小声问:“怎么了,到底出啥事了?”
二雷子眼圈一红,说:“我爸出事了,厂子里塔吊倒了,给砸了。”
“啊?那现在咋样了?”张小胜紧张地问。
“人还活着,瘫了。”
张小胜嚅动了一下嘴唇,想安慰他,可是任何想说出口的话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两个人就这么对面地站在树荫下,风吹动树冠,二雷子苍白的脸上忽尔映上阳光,忽而被阴影遮盖,弄的张小胜心里也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一向坚强的小男子汉忽然放声大哭,哭的那般凄惨、那般无助。
半年过去了,只发生了两件张小胜关心的事,一是军队大院的李处长转业了,上线军区的首长那句话还是管作用的,干群关系不好,元旦夜有战士冒险整治,这战士违犯军纪要惩治的,可这个干部也得调查调查有没有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嘛。
李处长当然有问题,不查还好,一查起来凭他那人缘又没人帮着说好话,最后总算从宽处理,让他转业算了。因为担心走的时候没有一个战友去送他,李处长挨家的送糖告别,张家他也来过了,瞧着他那样子,张小胜只是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做人干嘛做的那么绝?”
这结果是张小胜也没有想到的,他只是想惩罚一个这个没有道德的大人罢了,李处长更不会想到他转业的诱因竟是因为他漠视了一个小孩子的人格和尊严。
他送的糖,就搁在抽屉里,张小胜从来没吃过一块。
另外就是二雷子的事了,张小胜和他是处的非常好的朋友,见他整天抑郁寡欢,平常总拉着他一块玩耍,可是二雷子没时间玩了,他家家境好,亲戚们常来求他家帮衬一下,但二雷子的妈妈很厉害,不是直接回绝就是冷嘲热讽,时间久了,亲戚全得罪遍了,现在他家出了事,亲戚们根本不来往,不帮助。
二雷子的妈妈回来几次,却是吵着和他父亲离婚,不答应就走掉了,二雷子要给父亲做饭,要操持家务,连学都不想上了。
这天晚上,张小胜赶到二雷子家,恰好见到他的母亲又回来。他们夫妻以前是很恩爱的,经常一块回城,一块从城里回来,成双成对,惹人羡慕。
今晚,二雷子胡乱做了些晚饭喂父亲吃了,然后正打了盆水给他擦澡。张小胜赶到二雷子家里时,他的父亲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双颊凹陷,脸色苍白,当初很威风一条大汉,被伤病折磨的已经不成样子了。
地上扣了一只洗脸盆,水洒了一地,二雷子的妈妈正指着床上的丈夫破口大骂,那些尖酸刻薄的辱骂的话,让张小胜听了都觉的脸红。
二雷子的父亲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浑浊的泪水在脸上纵横而下,任由她骂,始终不发一言。二雷子站在一边,面孔扭曲,满脸是泪。
世间何物能永恒?感情吗?感情能吗?
人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完全抛弃过去,把自已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张小胜知道,至少他不能。
无论苍海桑田如何演变,他打在自已身上的烙印,绝不会完全的消失。
二雷子的妈妈骂够了,把炕头上的饭碗也哗啦一下扫到地上,怒气冲冲地指着丈夫骂道:“你个该死不死的废物,你想拖累别人到什么时候啊?我告诉你,姓郑的王八犊子,我现在就回县城向法院起诉,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老娘还能让你拴住?妈个x的,你怎么不死?当初直接把你砸死,省得现在恶心人!”
张小胜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想着他们夫妻仅仅半年之前的恩爱,再看看眼前可以毫无顾忌的伤害,全无心肝的辱骂,心中一阵发寒。
二雷子的妈妈骂完了转身就走,瞧见张小胜站在门口,横了他一眼也没出声。
二雷子待妈妈走了,蹲在地上哭的喘不上气来,张小胜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匆匆地帮着他把屋子收拾一下,又给他父亲盖上条床单,两个孩子悄没声儿地出了屋子。
“胜子,我不想上学!”二雷子哽咽着说。
“二雷子……”张小胜说了半句,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我爸……需要照顾,钢厂每个月给几十块生活费的,活着不成问题,再说……我爷还留下来几亩地,也得有人种……”二雷子仍述说着他的打算。
屋子里,二雷子的父亲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睛里是深深的悲恸和无尽的绝望,本来一条彪形大汉,还练的一身功夫,可现在就象一条软塌塌的肉虫子,躺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得儿子管。
他的手胡乱摸索着,忽然摸到了一双筷子,那是妻子把碗扫到地上时掉在炕上的,他颤抖着双手握紧了那双筷子,张开胡子拉茬的嘴,把筷子尖慢慢探进去,对准了喉咙。
屋子外边,二雷子还在低沉地和张小胜说着他的打算:“不上学也没啥的,反正我是农民,认了字也是要种地的,再说我爸这情形……,你也别劝了,你出息了就行,你是我的好朋友,以后还指着你帮我呐。”
他的父亲双目一瞪,突然在筷子尾上横掌一拍,一双筷子深深插进了喉部。他二目圆睁,身子象鱼一般一阵急跳,慢慢的瘫在那儿不动了。
二雷子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赶紧回屋一看,只见父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嘴巴大张着,嘴里只露出一双筷尾,双目瞪的老大,已经气绝身亡。
二雷子凄厉地叫了一声:“爸!”仰面朝天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