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志既清醒又恍惚。他被什么力量、什么意念驱使着,接近着那危险的禁区。他觉得自己正与某本传奇小说中的英雄合而为一,那样机警地、惊心动魄地躲过一道道警戒,避过一个个枪口,进入了禁区的内部。
这里依然幽暗,但没有了山势的峻险。这里很安谧,是块挺好的风水,是山中一块优美的地方。秀茸茸的树掩着神话般神奇的黑魆魆的建筑群。一扇又一扇的灯窗被幽雅的窗帘描绘着甜蜜、富贵、雍容的梦境。
外紧内松。这里很和平。没有岗哨,没有警戒,没有刺刀,没有枪口,左右的树都柔和极了,在黑暗中发出朦朦胧胧、圆圆融融的灰晕。像洇出的水墨画。
他往前走,几个军人迎面过来,轻声说笑着,他有些紧张。但对方根本不多看他,更不盘问他。他松心了。他明白了:这禁区没有人能进来。而能进来的人,则是绝对有权利进来的。
他尽量显得坦然地往前走,甚至打起了口哨。
凭着这口哨,一扇庄严宏丽的大门为他打开了,门卫还对他敬了个礼。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2)
(bsp;里面是豪华的大厅。上面的吊灯金碧辉煌,下面的地毯异国风情,四壁壁毯富丽堂皇。
几个少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少女们的手臂白极了,嫩极了。
红彤彤松软软的大沙发上,拥着几个肥头大耳的人,肥肥的身躯陷在沙发里,肥肥的头颅陷在肩膀里,额头油晃晃,目光贼亮亮。
有窈窈窕窕的女子轻盈盈地端来盘子,轻盈盈地弯下腰肢,在茶几上放下一碟碟滋养的果品,纤嫩的手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肥胖的身躯偶尔在沙发中起落着,沙发吱吱地响着。雪白的少女早已变换了节目,跳起更优美的舞蹈。青春的身体更充分地展示了青春。
偶尔,灯光暗了些,朦胧而柔和,一曲舞毕,少女们亭亭玉立,鞠躬,然后四下散开,像一朵硕大的白玉莲花开放,花瓣张开,纷纷扬扬散落到肥胖的身躯旁。
肥胖的身躯需要纯洁的少女。这是最滋养身心的。就有各种说笑。首长的爱抚,少女的羞怯。而后人们纷纷起立,四面的门打开,雪白的花瓣随着肥胖的身躯散到各处去了。
客厅一下变得空荡,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收拾茶几。她们看着他。他这才发现,只有自己还站在这儿。
女服务员们冲他笑了笑。
他便有了思路。随便朝着某一扇门走去。
他知道了,他是来寻找那个女孩的。
他还来寻找秘密。
他太忘我了,因而也太胆大了。太胆大了,因而窥探到的秘密也太多了。
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他出入各个房间,谁也没问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游来荡去。
当神秘山庄的所有故事都向他展示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逗留了。他要离开这儿,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向人们讲述这里的故事。那是他的使命。
然而,他被怀疑了。
也就立刻被抓起来。
如此幽静优美的山庄,同样有地下的黑牢。
他现在成了“囚”字的有机部分。“囚”字的另一部分,就是四面冰冷的石壁了。
审问,拷打,让他交代背景。
他只有血,没有言语。
倔强的沉默是他的全部回答。
他被日复一日地关在黑牢里。等待最后的处决。
黑暗。黑暗。黑暗。他独自享受着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纯洁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浩渺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无隙的黑暗。
他已饿得皮包骨。绝对饥饿的身体,便停止了一切肉体的生活,只有灵魂在飞翔。
他想各种各样的故事。
他把这个世界想了个遍。他发现,世界是个滑稽而粗糙的迷宫。人们傻乎乎地停在迷宫的不同格子里,被相互分割着。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看不到迷宫中的其他格子,看不到迷宫的可笑,更看不到迷宫制造者的面貌。他们在那么愚蠢地信仰,愚蠢地狂热,愚蠢地冲动。
你一旦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不禁无限地轻蔑,无限地哀伤。
你只有权利享受这纯粹的黑暗。
哲学家似乎讲过,离开光明,没有纯粹的黑暗。可是,哲学家不知道,你垄断了光明,我就惟有黑暗了。
(bsp;他静静地蜷伏着,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嘎楞楞铁锁的声响。听见铁门一道道打开的声响,然后就有刺眼的光亮像银色的立柱直捅进黑牢,黑暗被捅破了,怯怯懦懦地缩到四面角落里。
他不知是睁开眼,还是没睁眼。他知道面前站着两个抽象的人。他们无名,无姓,无面貌,无性格,无血肉,无表情。他们执行命令。他们将他提出黑牢,在地下隧道里折来折去走了一截,然后露出地面。看到晃眼的太阳,太阳下的蓝天绿树,各种颜色的房子。
他被带到一间抽象的房子里。这房子也无性格,无表情,空空四壁。门和窗也很抽象,没有“门”与“窗”的概念之外的任何因素。或者说,那就是概念化的门与窗。
这个时代,愚昧的人只能享受一切概念化的事物。真正生动的内容,都被特权攫取了。
最后一次审问。他被告知,再不交代就死路一条。
他还是沉默。倔强的沉默,沉默的倔强。
于是,一只手在空中一劈,那就是宣判。他被押着出来。
一左一右是两个抽象的持枪者,穿着军装。
他被推上一辆绿颜色的车,砰地车门一关,猛地一阵加速,就飞快地奔驰起来。
很快,他被带到一个悬崖上。让他站好。有人从后面端起了枪。他知道,这是标准的死刑了。然而,又有一辆军用车开来,跳出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缓一缓再开枪。他们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注射器朝这儿跑来。
他想:这是干什么?取他的肾?取他的脾?取他的眼珠?取他的骨髓?然后再补上一枪?
他不给他们这机会,纵身往悬崖下一跳,同时,就听到后面响起的枪声。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3)
一阵天翻地覆,一阵眼花缭乱,然后是猛烈的撞击,金光四迸,眼前一片黑暗,他死过去了。
乌云遮满了天空,吞没了山峰。白色的烟雾怒涛滚滚,弥漫在天地间,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