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大提琴上面,留下几个他的血印。
2。第2章十月裂帛(1)
每个地方对我来说,都像是中途站。
这一站,我从你眼里看见烟波蓝。你不只是一个杀人犯。
2006年10月21号。
冬天还没有到,整个城市已经被狠狠地冻僵了。
地下餐厅的红字灯牌刺开夜雾,如同刚刚被割开的新鲜伤口。男人又看见了那个女孩。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在这里遇见她。她习惯坐在角落的阴暗处,戴着耳机拉一架旧的大提琴。五天前的晚上,第一次听见她的琴声:那琴声低哑,如沙漏的沙子缓缓渗下,刺破城市里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又仿佛已经起了皱纹的裸唇,在深深地咏叹,长长的低尾音,令人不自主地把旧时光一一捡回来。
男人不禁轻声苦笑。他这种人,何来留恋。
只是她的棕红色大提琴,令他心惊。那架琴,像是某种生死之间的记忆,而且是他一直在找的记忆。
外面下着很冷的雨,餐厅里阴暗而寂静,有水滴般的音乐在迅疾地坠落。
今晚,她仍旧戴了一副耳机,在角落里给她的提琴调音,然后往琴弓上抹松香。那架大提琴很旧了,很小的一架,看上去是儿童用的,一身的棕红色已经斑驳苍老。
很快,大提琴的音符在角落里飘起来了。这种音乐从她细瘦的指尖飘出来,如一朵泥莲花在慈悲地绽放。但那柄琴弓仅仅在弦上推拉了几个来回,声音便戛然而止,如丝缎断裂的声音。
“小姐,请问点餐吗?”服务生过来问第三遍。
她取下耳机。
“请问要点餐吗?”
她摇摇头,却问:“你觉得我的琴拉得怎样?”
“不好意思,我们的确不需要乐手。”对方已经是第五次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她顿了顿,无奈地打开琴盒,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它上面的松香粉末,把她的提琴放进去。
“小姐,我们这里……”服务生想要说“我们这里不用残障者”,但他犹豫了一下,礼貌一笑,“我们这里不用大提琴手。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这里不用大提琴手,以后不用再来。她其实早知道自己这样是徒劳的,却仍旧每天来这里。她一笑,耸耸肩,朝门口走去。潮湿的板鞋在地板上留下斑斑印痕。
都该走了。
他拎起行李箱和挎包,走出餐厅。刚走到街角,冷不防身后有人一把抓过他的挎包。他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抓着包不放,手臂却猛地被一把尖亮的匕首扎了一刀。他飞快朝劫匪追过去,也顾不上鲜血直流。
他死死追着那人,眼看对方就要跨上一辆摩托车,却忽然听得一声闷响,劫匪应声倒下。原来是餐厅里拉大提琴的那个女孩子。那个细瘦的身影就站在街边,她拿她的大提琴将劫匪绊倒在地,顺手拿回他的包递还给他。
他接过包,对她点一点头:“谢谢你。”包已被打开,他将包中的东西倒出来,查看是否少了什么。
她一笑,朝他摆摆手就离开了。光线昏暗,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只是仍旧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她的大提琴——他已经习惯打量每一个带着大提琴的女孩子。可惜,这把琴看上去很安然,而且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黄褐色。
看看手表,时间足够他赶去机场。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是一条短信:“凡事小心一点。遇事先和我商量。暂时不要回家,伯母有我照顾。”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如同有巨大的冰块压下来。他很想回去看一眼母亲,只是不能够。
三年了,就算这样回来又怎么样呢?这辈子,想找的人,想见的人,一个个早已与他隔了一条三生河。
他走进旁边的电话亭,拨出一个电话:“杨宇,帮我留意我家里。谢谢。”说完挂了电话。他习惯性地打开行李箱,取出那个急救箱,里面有拆分的左轮手枪零部件。他取出来安装好,并装满六颗子弹,再放入腰间的手枪套里。其实这里倒是没有人认得他的,他也不怕流血和送命。这只是一种习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习惯准备好一切。
他掏出烟来抽,一根接一根,直到将口袋里所有的烟都抽完了,才缓步走出电话亭。他决定暂时留在这个城市。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现在尚且安全的落脚地,只有城中村的小旅店,那里不用登记,只需交十元二十元就可以住一晚。城中村是打工者和抢劫团伙聚集的地方,鱼龙混杂,没有人会注意他。
天气凉了,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他快步走过地下通道,打算找一辆计程车去城中村。在地下通道的尽头,他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细瘦身影,枕着行李包躺在一张长椅上。灯箱广告的微光照着她的大提琴,那琴盒已经半湿。
她竟然在这样的寒夜里露宿街头。
他吃了一惊,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嗨。”却没有得到回应。她显然已经睡熟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帽子遮住了半张脸,只看得见嘴角微微带笑。细雨飘进地下通道,沾在她的头发上,脸上,毛衣上,但是她睡得太香,并未察觉,只是手脚都缩了一缩,翻个身又继续睡了。他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盖在她身上,在旁边坐下来,刚好挡住飘进来的雨点。随即他大为诧异:自己竟然在这里停下了。
一阵凉风灌进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身旁的人动了动,他赶紧拎起行李箱离开。
“急着赶路吗?”刚起身,即听见身后清脆的女声。这时通道里的灯光也亮了许多。
他一转身,就看清了她。
她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旧板鞋,毛线外套已经起了很多毛球。他猜想,她还是一个学生,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提着乐器去一些餐厅或是酒吧找一份兼职。但她是特别的一个。这个短头发长刘海的女孩子,面容清秀,目光明亮,带有微微的苦涩。
女孩的目光顿时也在他的脸上凝住了几秒。她几乎是在瞬间被震动。这个高而略瘦的男人,他在深秋的寒夜只穿了一件衬衫,露出领口的皮肤,一张带着岁月尘埃与沧桑的漂亮的脸,深邃的目光,蓬乱的头发和胡楂,眉头紧紧皱着,有些疲倦和不羁,内敛的眼神中藏着深深的苍凉。她打量着他,她看到这个男人的眉目之间,种种的远近与冷热、烟火与流光,从时间与尘世的深处迎面铺盖而来。
男人时刻记得警方发布在网上的通缉令——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年。他不怕被认出来,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