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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的围墙外是一个小型广场,边上的两棵法国梧桐已经干枯了所有的枝丫。路边剩下一个摆地摊卖手套围巾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推车——推车的炉子里冒出零星的火光,穿着大棉袄的老人一边跺脚取暖,一边张望着还有没有最后的顾客。欧城想起很多年前在家乡,母亲也是像这样推着小车去镇上卖卷饼,每次回来,会给他带一盒弹珠。那些弹珠成了他童年最幸福的玩具。
欧城走过去挨着花坛坐下来,信手摸出手机,看到一个未接来电,署名是“丫头”。他苦笑,又把手机放了回去。他抬眼望着围墙另一边的那座楼,忽然觉得冷。母亲也好,米凉也好,都已经与他隔了一道前世今生的围墙。
不久,卖手套围巾的年轻人不见了,卖烤红薯的老人也走了,整个广场只剩下欧城一个,他这才想起来要离开。
站起身,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脑中的那颗子弹像是变作一块尖利的石头,在不停地磨,磨得他眼前发黑。他颤抖着靠在花坛边,等着这阵剧痛过去——也许某一天他忽然就这样倒下了,然后再也起不来——每次头痛,他脑中都会掠过这个想法。然而又很不甘心,他不能这样轻易垮掉。
广场上的灯在凌晨十二点以后开始逐渐熄灭。欧城终于感到脑中的疼痛也在慢慢消退,他撑起身子走向地下通道。
回到城中村,已经是凌晨的一点钟。欧城走上阁楼的楼梯间,走到转角处,发现有个细瘦的身影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
“丫头——”这两个字,他在心里喊出来,却没有喊出声。他不敢走上前去,怕万一走过去,自己辛苦经营的防线就溃败下来。
深冬的凌晨,米凉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靴子很短,细瘦的脚踝有一部分裸露着。她看上去空洞洞的,眼神和姿势都是空洞的。他远远看着她,心里突突地钝痛。
他没有想到她会再来等他,而且等到了凌晨。
欧城淡淡苦笑。他经受不起她这样的等。
他看见她对手心呵一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朝楼梯看了一眼,又继续抱住双腿埋下头去。他再也不忍心看,只好在被她发现之前下楼。
欧城想找个地方过夜,却又不敢走远,就走进附近路口的电话亭。刚刚走进去,却看见米凉从楼梯口出来,瑟缩着身子,看上去是冻僵了。她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灰色的一条,细细的,浅浅的,像是要被淹没了。
他不自觉地跟上她,却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他以为自己一向克制得很好,在看着她替自己挨打受伤的时候,对她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女孩子”的时候,他都能够忍住。此刻,他却没有忍住。他跟着她,看她走过天桥,又走过地下通道,在一个人行道路口停住了。
欧城隔着一条街看见米凉在那个路口站着,等红灯变成了绿灯,她愣了一下才往前走,却冷不防侧面开过来一辆车,人被车子的后视镜一带,摔在了地上。
“丫头!”他顿时一惊,来不及多想,便飞快往街对面跑。
他扶起她来,看见她一脸的苍白。他扶住她看了又看,“丫头,你有没有事?”
米凉转过脸,眼里先是一阵木然,接着才颤声问:“欧城?是你?”
欧城看见她脸上的一道青红伤痕,心里又是一阵酸痛。他说不出话来,心底突地一震,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又松开了。
她却仰起脸对他笑,“我没事。”一下子像是恢复了精力,“我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有点无措地对她一笑,逃也似的往回走。
“欧城?”她叫了他一声,声音不大。
他却停住了。
“能送我回去吗?”她问。
欧城转过身来。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心软,但是打从在阁楼看见她孤零零地等在那里,
他心底的那道防线就已经开始溃败得七零八落。
他走过去,走近她身旁,没有说话。
米凉也不说话,只是冲欧城笑,一脸的满足,快要笑出眼泪来。好像老天总是在和她捉迷藏,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撑下去,却还是忍不住去等他;原以为已经等不到他,他却还是来了。
“原来,”米凉说,“你并不是那么讨厌我。”
欧城心里发颤,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两个人就这样走在凌晨的街头,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只是紧挨着他走。他身上夹杂了寒气的凛冽味道,让她想起那晚她睡在他的阁楼里,他被单上的香皂味道。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她就常常想起这个味道。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她住的旧阁楼。
“今天……”她本来想说谢谢,却因为冻了太久牙齿打战,没有说出来。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这句话他说得很吃力。对于米凉,他是没有任何办法,靠近和远离都没有办法。但是他终究只能选择后者。
她愣了愣,却只轻轻说:“谢谢你。”她是由衷的。就算以后不再见面,他也给了她可供回忆的一段,这已经好过她一个人孤老寿终。
他朝她欠了欠唇角,苦得无话可说,只知道从此以后大概与米凉不再相见了。
2007年2月1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