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昌要给他的东西,就藏在老桥墩的一个石头缝里。欧城沿着桥墩搜寻了十分钟,找到那个包了一层塑料薄膜的音乐盒。他将音乐盒上面的水拭干,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才带着东西回了住处。
欧城小心翼翼地拆开音乐盒,里面有一张打印出来的小纸条:“于已前往泰国,预计三个月以后回来。”原来于嘉陵已经去了泰国。
他又从里面拆出来一个闪存盘。他接上电脑,打开里面的文件,那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录音——“过几天有五千万美金从国外进来,到时候用万联和同达的股票,搞一个合并计划,把钱洗干净。先放点货给那帮经纪,把股价压下来……”“什么时候我还是得亲自去一趟泰国,这些泰国人,你不捧着他们,他们就不给你好货……”“你告诉他们,下次丢一包货赔一百万元,两包两百万元,三包就一条命……”“……姓林的不识抬举,我也不必抬举他。你去办了吧,后天以前,我要看到他消失。”“这次要不是倒货倒得及时,恐怕你早就被抓进去了。你立刻去弄清楚,不管是卧底,还是线人……”“这个方老板,实在不懂道理。接货前一秒被抓,他都不用付钱,接货后一秒被抓,钱要照付……”
都是于嘉陵的声音。欧城听得心里发紧,他明白这些声音里,隐藏了多少罪恶与杀机。录音文件的最后,出现了乓的一声,像是枪响,好像还有人说话,但是,谁说的,说了什么,却都听不清楚。一股寒流冲进欧城脑中,里面于嘉陵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可以定他的罪。这闪存盘里的东西对欧城来说太重要了,但他也明白,如果仅仅凭借这个要去对付于嘉陵,无疑还是鸡蛋碰石头。
不能轻易曝光。
他需要等一个机会。
也许等几个月,也许要等几年,也许,永远都等不到。也许在找回身份和姓名之前,他已经死掉。然而在死之前,他还得拼命。抬起头,他看到窗外的梧桐生出了新芽,娇滴滴的绿色,一团生气。
他又想起被他留在阁楼里的那株忍冬草。
米凉决定在欧城住过的那间阁楼里住完整个春天,再离开。
哪里都是中途站,这一站也一样。只是这一站,长了一点而已。
她每天早上九点起床,去餐厅做保洁员,然后在晚上十点餐厅打烊以后,她再赶去酒吧做工,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都在热闹与寂静中迅速地过去了。
米凉常常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些人和一些事,但做梦却是她无法控制的事。她常常梦见自己离家的那个晚上,云郢拉着她的手,她回头,看见蓝灰色的家门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然后陷了下去再也看不见,再转回头,云郢却也消失得没有踪影……米凉常常在这个反反复复的梦里惊醒过来,然后,就在阁楼里清醒着,看窗外的那些或近或远?或繁盛或破败的灯火,看窗台上那株忍冬草的寂静的茎干,看那把刷了棕红色漆的大提琴,看窗棂上剥落的铁锈。常常在夜里清醒着,米凉不断想象小念的样子,想象他可能在什么地方、现在又长高了多少。冷不丁地,脑海中闪过另一个男人的脸孔,她心里就一颤,隐隐地痛。
当初离家的时候,她从未担心自己会回不去了。对于幼年米凉来说,家不能收留她,母亲也不能。曾经,她以为云郢能。再后来,她期望着欧城能。
如今她深知,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她。
三月初,米凉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头痛。她没有发觉自己正在迅速地瘦下去,疼痛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每天,打工,赶路,活着。有的时候,米凉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活尸,只是活着,走在一条永远看不见尽头的路上。
隔了几天,米凉起床去餐厅上班,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凹陷进去的脸颊,无所谓地笑了笑,正握着梳子的手乏力一松,梳子掉在水泥地板上。米凉忽然心惊——她竟听不见任何响动。这一刻她意识到,她没有听见楼底下摩托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不远处一家印刷厂机器的轰鸣声。
隔了好一会,她终于又能听见一点声音。
这样的状况已经断断续续好些次了,她已经预感到在某一个凌晨或是夜晚的时刻,整个世界的声音就再也与她无关。
米凉颤抖着拾起梳子,继续梳理自己的头发。
忽然有敲门的声响,米凉怔了怔,才起身去开门。
打开门来,彼此都是十二分的惊讶。
“欧城?”米凉有点不敢相信。
欧城顿了半晌,才问:“你怎么在这里?”
米凉觉得心里一阵温暖一阵苍凉。好些天不见,欧城剪短了头发,面颊又消瘦了一点,一张倔犟的苦脸,眉头依然微微皱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你没有走?”米凉问。
欧城动了动嘴唇,却无话。可是,她几乎能在他眼里看见惊喜。
她看着他,愈发觉得是恍若隔世。她什么也不想,只是此刻,看见他那张冷漠中却还带着温暖的脸孔,她已经不由自主弯起了嘴角。
“你……瘦了……”他看着她清瘦的脸,心里也是万分地苦。可是面对她,他始终什么都给不了。
米凉的嘴角弯得更高,可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你也瘦了”,她就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地板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欧城焦灼的声音:“丫头?”
欧城一把扶住米凉,她的额头贴近他的心口,他才发现她浑身都烫得厉害。他抱起她冲出去,跑过整条街,才在路口拦到一辆计程车。
欧城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医生告诉他,米凉只是肠炎加感冒发烧,他才稍稍放心。
米凉的病床在整间病房的最里面。她苍白的手臂上插着针管,躺在那里,一身单薄。欧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她整张脸都苍白,额头上的那块蔷薇样的伤疤几乎看不出颜色。他看着她,觉得心里的某一处,也如同她的人一样,正在被什么东西抽干。
第二天下午,米凉才醒过来。欧城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了,他便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刚要开口,顿了顿,一句“你好点了吗”又憋回去。
“欧城。”米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依旧苍白。
看她眼神清朗如常,他安了心,却照旧一言不发。
见欧城满脸的疲惫和眼里的血丝,米凉又一笑,只轻轻说:“谢谢你。”她从他的眉眼中,看得出担忧和焦虑的痕迹。这痕迹令她感到酸痛,又感到幸福。
他转过脸去,像是被人抓住把柄一样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