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慧醒来得比她自己预计的要早。

她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从沉重窒闷的地方拽了出来。眼下，浑身就像以前不小心受了寒，喝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捂出一身汗之后，那般轻松酣畅。

此时夜尚未深去，宋允慧下床，轻轻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满天的星光洒落下来，淡定宁和。斜半空中，一轮巨大的月亮躲在后院的大树树梢间，带着恒古不变的从容。

宋允慧合掌为十，举到胸前，默默凝神祈祷。白天的恼火、害怕、愤怒、委屈、伤心等等等等难以分辨的情绪，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悄悄退去。在阿尔缇妮斯神殿的月光池中，曾经从她内心深处浮现的愿望，再一次叩响了她的心门。

她睁开眼时，眸底倒映的星光流淌而过，最终凝成一抹坚韧。

客房附属有浴室，宋允慧冲了个澡，穿着整齐，推开房门。

通向二楼的楼梯，在黑夜里发着微微的淡黄色柔光，看上去光洁美丽，踩上去却是粗糙温实的质感，丝毫不用担心因为失去平衡而滑跌。

宋允慧拾阶而上，果然，书房的灯光尚未熄灭。

她伸手轻轻敲了敲半虚掩的门，而后推开门来：“老师。”

老扎克坐在书桌后，闻声从书本间抬起头来，神色里略有些意外，意外随即化做了欣慰和赞赏：“坐。”

宋允慧略为欠身行礼，依言在沙发里随意落座，开门见山地坦诚请求道：“我需要您的帮助，老师。外面可能有人跟踪我，而我……”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直视老扎克关切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了自己目的：“――要去拜访‘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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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寂静的街头，只有偶尔路过几个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的行人。路灯和星光照落街头，虽然不像白天那么明亮，但对于晚归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但是，无人知道，在漆黑的小巷子里、树后灌木丛中的阴影里，是否藏匿着什么。

一双小巧柔软的靴子轻轻地踩下去，落到离地面两寸高的地方，就仿佛已经踏到了实地上一般，不再往下。宋允慧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下――她落足的地面上，没有影子。

悬空之靴、隐身斗篷，初级人体气味消弭药剂。

宋允慧从凡特的领地，厨房，翻窗出来，靠着这三样东西，避开或许存在的盯梢――至少她没有发觉――来到了旧城区小教堂后第六幢屋子门前。

此刻，她小幅度地左右看看，解开了斗篷内侧胸口位置的隐扣，而后叩响了屋门。

“半夜三更的，谁啊！”托尼又一次怨气冲天、不甘不愿地打开门，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不着痕迹地把手中的酒瓶藏到了身后，压低声音疑惑地唤了一声“艾米？！”

宋允慧微微颔首，小幅度地左右看看：“进去再说。”

托尼侧开半个身子，让宋允慧进门，自己随之掩上门回到屋内。他扔下一句“等等，我出去看看”，就闪进了后屋。

不一会，托尼又从后屋回来，脸上的神色已经轻松了不少：“我出去看了看，应该没人跟踪你，除非那是个盗贼之王。我不明白……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宋允慧已经解下了斗篷，将它叠好放在膝上。闻言略松了口气，感激道：“谢谢你，托尼。我也没有把握，但是不得不小心。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拜托你。我想雇人。雇人调查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异乡人夫妇。

“他们下午在学院区紫藤走廊面包屋后的古树林里下线。如果一切顺利，我希望能够从他们再次来到这个世界时，立即开始委托。”

想到那个男人含而微露的军人气质，想到如果自己的推测属实，向野所会具有的真实身份，宋允慧补充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似乎拥有很强的实力。未必比阿狩更厉害，但是，很可能比阿狩有更为丰富的经验。”

托尼避开了宋允慧的目光，低头沉吟。

宋允慧知道双方只是刚刚开始合作，尚未熟谙，托尼不一定愿意为此暴露他所拥有的人脉或能力。然而情况紧急，而且机不可失，她不得不来试一试。

片刻后，托尼抬起头来，缓缓道：“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够很好地达成你的委托――‘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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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匆匆出门，并且很快带着受委托者回来。

这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有一头胡乱鬈曲的暗金色头发，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他的穿着普普通通，但是抿起的唇与严肃的表情，令他看上去有些阴翳。他背着手进来，在宋允慧打量他的同时，也打量着宋允慧。

――国王？

宋允慧好奇地咀嚼了一下这个外号。

就在宋允慧猜测着这个外号的涵义时，来者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外套。立刻，一只皮毛油光滑亮的老鼠吱吱叫着，钻出外套，四下一看，顺着裤腿和靴子，飞快地溜到地面上。

黑暗视力令宋允慧看得清楚，那只老鼠像模像样地蹲坐在那里，用两只前爪捋捋胡须。跟在它后面的，还有一串大大小小的虫子。

托尼刚刚关上门，闻声转过身来，见状不满地沉声道：“吉里。”

吉里从托尼身边退开半步以示妥协。与此同时，他一直看着宋允慧。缓缓地，他脸上的表情，被一抹惊奇取而代之：“您没有尖叫。您居然没有尖叫……年轻的炼金师、幸运的学徒、尊贵的小姐，您，居然没有尖叫？！”

宋允慧正瞧得惊奇万分，听到问话，不满地挑挑眉（当她没有见过老鼠么？！）：“为什么要尖叫呢？只要它们不出现在我的卧室里、厨房中、起居室内。”她调皮地看了一眼托尼，继续道：“没错，这里是起居室和餐厅。不过，是托尼的起居室和餐厅。”

托尼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自己请来的客人，又看了看从容不迫的宋允慧，放心而自嘲地摊摊手，自顾自走到一边开了一瓶酒。

吉里展开双臂做出一个夸张的赞美姿势：“您的自制力真好，您掩饰情绪的功夫更是高明，不是吗？难道您要告诉我，您喜欢我带来的伙伴？”

“不，你猜错了。不是喜欢。我只是认为，无论什么生物，都有生存的权利。”宋允慧无奈地扔出一句套话，而后认真地申明，“你瞧，如果有一只蟑螂出现在我的写字台上，我不介意摘下拖鞋拍扁它。”

吉里端详宋允慧片刻，笑了：“您一点也不偏执，并且，您说的是实话，小姐。”

这个气质阴翳的小个子男人忽然间变得温和起来，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而我，我喜欢诚恳的实话。我见过很多顾客。很多很多……他们眼中写着厌恶与鄙视，口中却满是赞美和恭维，他们真令我恶心……”

“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吉里，‘国王’吉里。别问我姓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地下的国王，下水道世界的冕者。老鼠喜欢用尾巴把自己吊在我的外套纽扣上，蟑螂是我的兄弟，臭虫热爱和我跳舞，水蛇将它们最好的食物带给我，跳蚤则是我王冠上的碎钻。”

“我熟悉白沙海湾城之下、大地深处的每一寸地方。城里的街道和巷子足以令外乡人晕头转向，甚至土生土长的港口居民也会在其中迷路。然而这一切，比起我的国度，区别之大，就好像跳蚤与老鼠。

“我将完美地完成您的委托，既然托尼信赖您，并且如果……

“您能支付足够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