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洁的气味。安疆睡在她和政委的大床上,靠着边,只占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她瘦得如同一张未及染上颜色的皮影,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只有眼光依然是清澈和温煦的。
“你们来了……你们……好……”安疆吃力地说出这些话,干枯的眼眶因此变得湿润。
每个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用口中的热气把手心哈热,搓了又搓,直到手心滚烫才轻轻握握老人的手。安疆的手如同一把枯枝,把干燥的乏力传达给每一个人。
成慕海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如今他是男人装扮,组里的其他人都熟悉了他的新身份,但自从他恢复原形后,安疆还没见过他呢。
安疆非常宽容地微笑着接纳了他,虽然那微笑只是嘴角的一个微弱的牵动。周云若每次活动之后,都把要点向老人家汇报。“这样……好”安疆吃力地说。
随着阳光西斜,屋内光线像铅一样沉重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用目光打着招呼。传统中,死者为大。在这间屋子里,有一位即将远行的长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她的安宁。
安疆仿佛睡着了,紧闭着双眼。程远青和组员们走到另一间房屋。老吴把灯打开,明亮的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的如同正午。大家问老吴说:“她现在痛苦吗?”
老吴说:“基本上没有痛苦,她只是极为衰弱。所有的系统都衰竭了。就像俗话说的,油干灯灭。”
卜珍琪说:“她的神志怎样?我看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她非常清楚。”
老吴说:“神志目前没问题。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癌症病人弥留的时候,基本上会清醒到最后一分钟……”老吴不知道这周围聚拢的人当中,大部分是癌症病人,自顾自讲着。
“是福气。能够掌握自己到最后一分钟,怎么不是好运气呢。”卜珍琪说。她刚作完一种新治疗,身体很虚弱,还是来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能来,对老安像灵芝一样有奇效呢。我护理过的临终病人多了,咽气的时候,就是高干,也没有这么多人围在身旁。老太太有福气,走了不孤独。”
程远青说:“我们还有哪些要注意的事?”
老吴说:“别在她面前说和她无关的的话。我相信每个临走的人,都一直能听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脸上一点表示也没有,那是他们没这份力气了。要一直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
说的多好!要把一个临死的人当成正常人。是的,死是正常的。
周云若说:“我过去看看吧。别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奶奶会伤心的。”
过去一看,安疆睡着了。周云若轻声说:“要不要我剥一个橘子瓣,一会儿她醒了,给她润润喉咙?”
花岚跟着说:“我还带来了纯正的西洋参片,含上一片,回阳救逆很灵的。”
说着就开始翻动提包。
卜珍琪说:“我有人参。中国人,也许还是吃本国特产的更好。”
大家纷纷找自己带来的补剂和急救药,安疆病重众所周知,都有准备。
这一回,不等老吴表态,程远青就抢先说:“安疆已经选择了安然离去,就不必再强行给她喂药和进食。我代安疆谢谢大家了。”
老吴说:“老安和你们这个小组,感情可深了。谁给她来个电话,说说小组的事,那一天她就过节了。以我的经验,垂死的人,并不像咱们正常人那样知道饥渴,他们已经没有这些感受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逐渐进入一种安静的弥留状态,就是仁慈和人道。人和病是有一道坎儿。在坎儿这边,人可以受苦,可以希望,受罪值得。过了一段最困难的时光,病魔就败了,人就会慢慢好起来。如果你在坎儿那边,你无论吃多少药,受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没了意义。病魔不会退,摇身一变,就成了死神。你所受那些磨难,除了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以外,没有别的意思了。这道坎儿,在哪儿竖着,医生不知道,只有病人知道。身体会给你一个信号,你要尊重这个信号。别太相信医生,我一个当护士的说医生的坏话,是不地道的事。但正因为我是护士,我才有资格说这个话。什么人才能当医生呢?都是学习最好的孩子。
他们从小就喜欢成功,不愿接受失败。当了医生,他们也把死亡当成失败,觉得高科技怎么能不灵呢?他们不甘心。他们要搏。在我说的那道坎儿之前,是没错的。
但过了这道坎儿,就甭这么折腾了。所有的折腾都是泡沫,除了让死亡变得更长和更难以忍受之外,没有效力。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理,就是当了多少年医生护士的人,也拿不准这一条。我佩服这个老太太,她不是搞医的,也不是干过多少大事的人。可她明白极了,她用这种明白,让自己有了一个尊严的死法。她没有一个亲人,可她能有你们这么一大拨子组员陪着,难得啊!前几天,她体格比现在好些,有时能说一会儿话,我还问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说的这些个组员们到了时候,会来陪你吗?她想了一下,说,能来。我说,你认识他们多久了?她说,半年。我说半年的交情够吗?安疆老太太很肯定地说,够。这半年,抵得过我以前几十年!我也不知道小组是干吗的,也不知道你们小组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没见过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悲观,不害怕,不怨天尤人,那么从容,那么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