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距离宁远卫一百二十多里,宁远距离山海关又是一百二十多里,刘泽、程本直等人花了两天时间,十一月初一夜到达中前所,初二日一早就动身进关。
雄伟高大的关城遥遥可见时,从后来赶上几骑人马,骑手们个个身着皮甲、挂了腰刀,吼吼有声地催促战马快行,丝毫没有避让前面刘泽等人的意思。刘、程等人勒马于道旁,这几骑人马如风而过,打头那人赫然是祖大寿手下的亲军校姜可法。
“刘大人、程大人,卑职祖可法奉锦州急报往见部院大人(袁崇焕是兵部尚书,因此又尊称部院),失敬啦!”
话音尚且袅袅,祖可法等几骑人马却远远驰去,只留下一阵灰黄的尘烟。
“他娘的!”亲兵邱二低声骂了一句,却见自家大人悠闲地抬手掸落身上的尘土,偏头冲自己微微一笑,后面的脏话就怎么也出不口了,只能红着脸低头策马躲到牟云身后。
程本直也听到了邱二的怪话,向刘泽笑道:“那祖可法显是冲着刘将军来的。”
“我倒喜欢此人的性子!”刘泽说着,“啪”一声虚空扬鞭舞了个鞭花,大叫道:“哈,我们走!”
山海关雄踞万里长城东端,扼辽西走廊南端,连接东北、华北两大平原(北方主要的农产区),以一墙隔华夷。无论就民族而言,还是就经济而言,或者就政治、军事而言,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大明王朝崇祯元年,镇守山海关的乃是总兵麻登云。而蓟辽督师驻节此处后,麻登云的职权逐渐地转移到以宁远副将职分典中军的何可纲手里。也正因如此,山海关驻军又与锦州驻军不同,锦州重骑兵、山海关重车步兵,从城外十里许到城内,几乎都是步军的天下。
关城内督师衙门的大堂里,督师袁崇焕召集蓟辽总兵赵率教、山海关总兵麻登云、兵备道副使郭广、以副将典中军的何可纲等人,聚议祖大寿所报锦州哗变处置及调整布防、统一军事指挥权之事。
督师的书案上,不仅有一幅地图,还有几只制作精美的兵棋,它们代表着关宁军中几支精锐――祖大寿的飞虎骑、何可纲的中军本标靖东营车营、赵率教的骑右营以及掌握在左俦手中的镇东营。此时,督师一手捏着镇东营的棋子,一手指着废弃了的王家堡所在,沉吟不决。
门外,军校袁升高报道:“禀督师,程大人回来了。”
袁崇焕拿着棋子招了招手,程本直大步行进,作揖道:“本直见过部院大人,此去大凌河幸不辱使命,大兴堡游击刘泽正在衙外候传。”语毕,程本直拿出案卷,双手捧着行到袁崇焕案前。
袁崇焕接过案卷略略一看后放到一边,指点了旁边的椅子道:“本直稍息片刻,正好听听此次军议。”
程本直坐到椅子上后道:“大人,刘泽还在门房候命。”
“让他等等。”袁崇焕捏着棋子看了看,向众将道:“哗变从宁远到锦州,会否迁延到大凌河?左俦所部刚历血战却因刘泽事而未得朝廷嘉赏,心中想必不平,更会因首功落到前锋(祖大寿)所部上,生出罅隙来。”
原来督师正在议左部之事,难怪暂时不召见刘泽呢!程本直如此想着,心安了。
“部院大人,卑职以为无需担忧左镇哗变。”赵率教在座位上抱拳欠身道:“去岁卑职任锦州总兵时,左镇刚好从关内开到。观左俦治军颇有法度,麾下将士中不乏周良臣这般的人才,而毕巡抚又以新军开到关外御敌,当予以厚待安其心之故,在军饷、军械调拨上颇为照顾左镇。呵呵,当时,祖大将军和卑职还颇有微辞的。”
何可纲接了赵率教的话头道:“左镇即便可能哗变,也在左俦控制之中,所谓哗变,多半是因功劳未得其酬,兵员、军械未得补充等事。部院所担心的,恐怕是左俦会否遵命,以镇东营进驻王家堡?”
袁崇焕向何可纲点点头,应道:“本部院正有此虑。此次锦大之战,鞑子受挫锦州、大凌河、大兴堡之后,竟然能从大凌河、大兴堡之间,安然撤退。这里,这个王家堡如能修复如初,进驻精锐之军,则大凌河城与大兴堡之间四十余里内,再无鞑子骑兵驰骋之地!祖总兵也就不需担心鞑子越大凌河城攻锦州了。因此,进驻王家堡乃是目前巩固关宁锦北段防卫的关键!”
赵率教有些担心地道:“镇东营损失惨重……”
“从宁远各营抽调人马、军械予以补充!”袁崇焕说着话看了一眼何可纲,见这位以中军身份实际掌握宁远各营的部下脸色平淡如常,乃继续道:“但是,左部必须纳入整个关宁锦体系之中,收如臂使指之效!”
众将心中了然。倘若宁远没有发生兵变,又或者哗变之军在十月初就恢复了战力,由左俦部下刘泽创造出来的一次绝佳机会就能被部院大人把握住,予鞑子一次重击!从这个机会被错失的结果来看,关宁锦军备必须重整、协调,指挥体系必须统一起来。
“本部院准备上奏朝廷,以前锋将军祖大寿为关外军总镇、何可纲副之,总领宁远、锦州诸军;山海关与蓟辽对调,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麻将军,你领蓟辽之后,可要密切注意长城一线呐!如今察哈尔部西移,鞑子就很有可能绕道蒙古攻击我蓟镇――宣府一线长城。”
得了嘱咐的麻登云躬身抱拳称“是”,心里却老大的不痛快。在他看来,这次军议是袁崇焕借大凌河镇之事,将自己从山海关调走,换上其亲信的赵率教。
“禀督师,大兴堡游击刘泽再次请见。”
“让他等等!”袁崇焕一直在观察麻登云的反应,随口就回了门外的袁升高,转向何可纲问道:“天已转寒,察哈尔部被鞑子掳掠一空,今冬的日子必然难过,联络林丹汗和互市的事儿准备得如何了?”
“回部院大人的话,已然妥当,拟以军粮三万石、棉布一千匹换骏马三千匹。”
袁崇焕在心里算计了一番,点头道:“可以,所换骏马全数交给锦州使用。嘱咐祖大寿,一定要优先补给左俦之镇东营。”
一阵跑步声和佩刀、衣甲的摩擦声响起,军校袁升高又在门外通传:“禀督师,东江镇双岛参将兼中军旗牌徐敷奏求见!”
堂上众人俱都一愣,这东江镇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袁崇焕忙道:“请进来!”
东江镇乃是辽东沦陷后孤悬海外的唯一军镇,总兵毛文龙挂都督衔、领尚方宝剑驻皮岛,麾下号称二十八万大军,归登莱巡抚管辖。袁崇焕为总督蓟、辽、登、莱、天津军务,职责上对毛文龙的东江军有指挥权。但是,袁崇焕接任督师一职已近半年,这才是东江镇第一次遣人来见。
不久,随着大门外一阵喧哗声,袁升高脸色惶惶地引来东江镇参将。
袁崇焕向何可纲使了个眼色,何可纲会意退出大堂,向前门而去。
一身戎装、身材高大的徐敷奏快步进门,单膝点地作礼道:“卑职东江镇中军旗牌徐敷奏奉毛帅之命请部院大人安!”
袁崇焕和颜悦色地伸手示意道:“徐参将请座,毛大帅安好?”
徐敷奏颇有礼数的躬身回答:“回部院大人的话,大帅安好!大帅久仰部院威名,几次要来拜见,却因军务缠身难以成行,不得已,只得遣小将前来略尽心意。”说着,徐敷奏起身,取出一张礼单双手捧了行到袁崇焕面前。
“毛帅多礼了!”袁崇焕瞟了一眼低头献礼的徐敷奏,侧身道:“如今国运艰困而英主方立,身为臣子者,上当为圣上解危纡困,下当体恤军民之艰难,不敢存有私心杂念。毛帅的心意,本部院心领了,这东西还是带回去,请毛帅分发给部下军兵吧!”
徐敷奏似乎料定了袁崇焕不会收礼,径直就道:“卑职代毛帅和麾下将士谢过部院大人!”说着话,他收起礼单纳入怀中,抬头看着袁崇焕道:“东江镇有军兵二十八万、诸岛百姓十万,孤悬海外御敌经年,补给不便、军械不齐,望督师大人妥筹良策,解三十八万军民之艰困!”
“咦!?东江不是一直从登莱方向补给吗?据本部院所知,登莱方面一直对东江有求必应,钱粮军械一概照拨不误,毛帅又可直奏中枢,东江又怎么会如此艰难?”袁崇焕双目紧紧地看着徐敷奏,又道:“倒是今日军议正要筹谋本部院麾下众军统一指挥、补给之事,徐参将来得正好,请入座。”
徐敷奏刚刚就座,大门外又起一阵喧闹,只听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大叫道:“部院大人有重要军议,不见大凌河镇就罢了,为何他东江一来就立刻召见!?”
何可纲震怒的声音随即传来:“大胆,竟敢哗闹督署,来人,给我撵下去!”
袁崇焕神色不动,暗中观察徐敷奏的神情,只见这位参将嘴角微微地抽动了几下,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本直,传他进来!”
正在担心的程本直立即领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