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元年十一月初四日,天降大雪。
袁崇焕站在高大的关楼之上,目送那个年轻的游击带着袁升高和十余骑亲卫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之中,却久久凝视那个方向,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一阵寒风席卷着冰凉的雪花吹来,中军何可纲忙出手帮督师掖紧了肩上的披风,劝道:“部院大人,他们走了,回吧?”
袁崇焕一手轻抬过肩,缓慢的摆了摆。他的思绪还沉浸在与刘泽的彻夜长谈中。
何可纲屏退左右随从,低声又道:“此人虽然见识不凡,所论也与部院大人不谋而合,还屡出奇计,督师如此看中自是情理之中。不过,卑职觉得他毕竟还是年轻了一些,行事过于莽撞,恐难当重任。”
“莽撞?”袁崇焕反问了一句,又思索片刻才摇头道:“不,这是他故意装出来的!可纲呐,你应当换作一个大兴堡游击的身份好好想想他的所为,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在精心的谋划之中,先后间道伏击、奇袭东海、解围王家堡,绝非莽撞之徒可以成事,更非一时侥幸使然!前日两手之言,真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天幸,此人出于大明而非满洲。”
何可纲转首看向刘泽等人离开的方向,担心地道:“他隐瞒抄没之银钱不报,可见心地绝非坦诚。只怕他借着在大兴堡就地打造器械之便,牟铁冶资敌私利;更怕鞑子知晓其中关要加以拉拢,此人会否又是李永芳、孙得功呢?”
“此节毋庸再提!”袁崇焕终于转身面对何可纲道:“他的谋事是罕见的少年老,对大明的忠诚也不稍逊你、我。本部院能够看出来,他早就有了再次东渡大凌河的打算,早就有了动用水师行奇袭海岸之打算,他对那些钱如何使用,也正是本部院考察之所在。那抄没银钱之事,你就拟个文书,称奇袭东海堡抄没所得白银一万两、制钱一万八千贯,已经悉数造册报公,督署念重修王家堡和整备镇东营骑兵所需,又拨转大兴堡游击署理镇东营参将使用。如此就好,今后不必再提!”
何可纲见督师已然决断,遂不再异议,只是遥看北方叹道:“刘泽啊刘泽,但愿你言出必践!”
“重整旧戎衣,行途赋采薇。山河今尚是,城郭已全非。马自趋风去,戈应指日挥。臣心期报国,誓唱凯歌归!”一首诗吟毕,袁崇焕一撩披风大步下楼而去。
却说刘泽带着督师的族侄亲卫袁升高,还有牟云、邱二等一班弟兄,冒着鹅毛大雪向北疾驰。这一日傍晚时分到达宁远,借着宁远城南门的微弱光芒,他看见几个人打着油纸伞站在城门口,似乎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刘泽对宁远可谓人生地不熟,当然不会认为别人是在等自己。等他策马赶到城门近处时,却听有人高喊:“来人可是大兴堡游击将军刘大人?”
刘泽诧异地一勒战马减缓马速,牟云高声回道:“正是刘游击!”
“水师副将茅元仪在此恭候多时!答话者可是牟兄弟?”
牟云惊道:“是茅大人!”又提高声量回答:“正是卑职!”
茅元仪!以水师副将统带菊花岛水军的茅元仪,著作《大明兵备志》的茅元仪,与袁崇焕、孙元化同出孙承宗老大人门下的茅元仪,自己沿海奇袭战略的必然合作伙伴茅元仪!
原本刘泽是决定明日一早去菊花岛拜见茅元仪的,却不料人家早在城门口等上了。当下他跃下战马,把缰绳向袁升高一抛,拍落身上的雪花后,大步向前,边行边抱拳作礼道:“刘泽惭愧,竟然劳大人在此等候却丝毫不知,恕罪、恕罪!”
茅元仪接过部下手中的油纸伞迎上刘泽,笑道:“本将神交刘游击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少年英雄!请,本将在舍下略备薄酒,还请刘兄弟赏光才是。”
刘泽很自然地就伸手到茅元仪腋下,又取过他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扶持了说话:“前辈屈尊相邀,卑职敢不从命?!只是行来仓促,竟然未及准备准备。”
茅元仪拍了拍刘泽撑伞的手背,微笑道:“是本将冒昧了,刘兄弟无须挂怀。儿郎们,走,去菊花岛!”
菊花岛距离宁远城不过十八里,若抛开在海边曲折的路程,直线距离大约在十里以内。此岛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原名觉华,是岛上寺庙前辈主持的法号,后来岛民种植菊花,以至于满岛皆是,遂民间又称为菊花岛。
大明对关外用兵,设水师于菊花岛,乃是看中其四面环水不易被蒙古、满洲骑兵攻击。因此,这里又是一处军资粮秣囤积之地,担负着关外数十万人马的供应。后来,孙承宗老大人更看中了菊花岛的作用,乃在宁远筑城,使宁远城、菊花岛互为犄角,稳稳地护住山海关北面。
风雪交加的傍晚,刘泽策马来到海边码头,只见茫茫雪幕之中,远处的菊花岛只是一片灰黑色的轮廓。再看码头边停泊的水师船只,不禁心中一凉,长叹出声:“唉……”
茅元仪并不在意,领着众人登船起航后才道:“菊花岛水师已非当年,这些船是本将从江南搜集而来,略加改装便充作战船,虽有千条之多,却形制驳杂、战力堪忧。让刘兄弟见笑了!”
作客人的哪能紧抓主人的软肋不放呢?何况主人家还是军中老将、当得起前辈之称!刘泽收敛了心事正色道:“卑职这一上船就觉头昏脑胀、不辨东西,可见这水师也不是好当的。大人,卑职知道当年鞑子偷袭菊花岛,烧了所有战船。水师有今日之局面,完全是您在殚精竭虑的一力支撑。卑职身为晚辈,对您只有敬仰,哪里有半分其他心思?”
茅元仪一脸感慨的遥指菊花岛道:“这菊花岛本是龙盘虎踞之势,却给鞑子趁天寒冰冻偷袭了去!唉,如若当年菊花岛上也有几门红夷大炮,如若当年高经略略加重视菊花岛,何有今日之忧啊!?刘老弟啊,茅某也不想拐弯抹角,话就直说了吧!你在督师面前献海路奇袭计时,不曾想到水师是这般景象吧?”
刘泽心道,督师和茅元仪的渊源果真不一般,前日夜间论定的事儿,今日茅元仪就知道了。想必这位水师副将此次邀自己上岛,也并非拉拢结交这么简单。在没搞清楚人家真实意图的前,索性实在一点,就来个有啥说啥,是啥说啥!他一抱拳道:“确实如此!”
“那你……”
“大人,卑职不敢强大人之难,如若水师难以出战,我部就再渡大凌河!”刘泽此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深心里却是底气不足。
“再渡?鞑子吃过一次亏,哪容你再渡大凌河?”茅元仪摇头道:“水师再不济,在这渤海内运点人马钱粮还能做到。只是本将接到督师要求菊花岛水师全力配合于你的公文后,有个小小的想法。”
茅元仪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刘泽有些着急了,才道:“刘老弟,你可曾想过,一旦你在大凌河以东的沿海奇袭立足,建立堡垒,万一鞑子乘严冬冰冻时来攻,你如何应对?须知,你若要求援军或者粮饷接济,水师因沿海封冻,援军和钱粮是无法送到码头的,甚至用船上的火炮策应于你也做不到。”
“啊呀!”刘泽失声的同时一拍头上的铁盔,连连跺足道:“封冻、封冻,这个问题我怎么没想到?差点误了大事!”一番自责后,他像找到救星一般拉住茅元仪的胳膊说:“大人,您必有解决之法,对吗?”
茅元仪摇摇头,走到船舱前面撩起布帘,一阵寒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卷进船舱。刘泽顿时神智一清,向背对着自己的茅元仪躬身作礼道:“据卑职所知,渤海湾内只有旅顺、秦王岛二港少有封冻,却不知茅大人久在水师、遍阅渤海,可有什么发现?”
“哈哈!”茅元仪放下布帘转身,看着仍然恭顺作礼的刘泽,笑道:“督师没有看错人,本将也不枉神交老弟多日。实不相瞒,本将倒是找到一处地方可供老弟所用。”
刘泽压抑住发问的冲动,只等老将开口。
“大辽河入海口名曰梁房口(今名营口),梁房口以东不过十数里的千山上,有关曰梁房口关,大辽河支流三岔河就从关城下流过。若你据有此地,则能凭梁房口关扼住辽东半岛,夏季依靠梁房口就近补给,冬季则需绕道盖州,在盖州南面不过二十里处有地曰鲅鱼圈,此地临海处水深且不淤、不冻,可为冬季之补给港口。”
刘泽大喜,心想只要有了这个线索,回到大兴堡再问问盖州人冯大进,那一带的情形尽可了如指掌了!喜悦中他抱拳再拜道:“天下人都说茅大人熟识九边,山形地势无一不尽藏胸臆,今日得见果真不假!大人苦心点拨之恩,刘泽先行谢过!”
船只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茅元仪拉了刘泽的手,一语双关的笑道:“刘老弟,我们到岸了!”
刘泽略一思索便知老将深意――既然同舟就当共济!既然打定了奇袭敌后的主意,就当水陆携手、同登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