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规则变了,——不玩了!”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疯啦!”他在后面怔怔地说,“你要我当光杆司令呀!”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在总统办公桌上写停薪留职申请。老袁一踅一踅地过来,一看见题目就惊呆了:“你真的要停薪留职呀?”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老袁叹气了:“唉,现在是驱逐一个,瓦解一个,你又要撤退一个,就剩下我这个老弱残兵,统一战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冷战结束了。”我笑笑,“天下太平了,我也就该放心地休息了。”
“以后还有好戏看哩。我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你前面走我后边就来。”他说。
下午快下班时为糜局长赴寮考察开送行会,这个庞大的,如狼似虎的赴寮旅游团已经正式组成,明天就要如狼似虎地杀奔寮国去了。在离开前,糜局长做了交待,日常工作由林副局长负责,办公室工作由老牛主持,这时林局长忙补充说由瑶姐协助老牛的工作。瑶姐坐在那里,凄凉如新死了丈夫的孀妇,令人顿生怜悯恻隐之心。会还没开完她就走了。
散会后,老牛立即召集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召开了自上任以来的首次办公室扩大会议。为增加气氛,还通知了门卫、维修、食堂及勤杂人员十多名。老牛捋了捋衣领袖口,咳了咳嗽,喝了口茶,正要做开幕词,老袁就酸酸地说: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不要全体起立,奏国歌呀!”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瑶姐说。
只有我在热情洋溢地鼓励他:“老牛,不,牛主任,您甭听他们的,这叫新官上任头把火,叫雷厉风行。”
老牛只是宽容地笑笑了事。他抖抖索索地从新换的一件皱皱巴巴的老式化纤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工作笔记本来,用蘸了唾液的手指缓慢地翻开,又咳了咳嗽清了清喉咙,最后拿眼四周缓缓地扫射一次,这才正式开始讲话了。他首先感谢领导的信认和重用,感谢群众的信赖和支持,然后开始对办公室工作的性质、作用、意义等作了细密的、严谨的、科学的阐释,饶有兴趣地谈了他的第一个五年工作计划,又谈到了他的短期任务和长远目标。老牛特别反复地强调了办公室精诚团结的重要性,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方能得胜利的必然性,以及其它,其它……其他人都东倒西歪恹恹欲睡,我除了放了一个疾速形成,回避不及,漫长、婉转、激越、悠扬、嘹亮、亢奋、舒坦、怪诞的响屁外,一直极有耐心地听他的鸿篇大论,极殷勤地为他添茶点烟,并不断警告其他开小差的人注意会场纪律……。
我知道老牛昨夜为赶写这些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文章也一定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也不容易!终于,我还是抵挡不住困倦,呵欠连天昏然欲睡。我迷着眼睛充满怜悯地瞟睨着老牛,渐渐地不知其所云了,只看见两片青紫的肥厚的嘴唇如发炎的肛门一般在上上下下、机械木讷地一咬一合。老牛从那天起开始刮脸,几十年来,那张狼籍猥琐、老气横秋的脸精心修缮后竟也白净了一些,一夜之间强制性地年轻了一大截,却仍象一只白皮萝卜一样没有血色,更象一个患了白化病的非洲人。
其实中国人从骨子里最崇拜的就是权力,因为自己的权力总是被别人保管着代表着。读者老爷,如果你留意一下,你身边的哪个人一旦有了权力,立即就会精神百倍,意气风发,越活越年轻,大概这种颐指气使,虐待他人,甚至生杀予夺之快感是任何快感所无法比拟的——延年宜寿嘛!老牛昨年就说过他已经五十八岁了,现在却又年轻了三年!除非权力被别人夺去,中国人绝对会将权力带进坟墓,还居然落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一旦失势,立即投河的投河,自刎的自刎,上吊的上吊,即使苟延残喘者,也身体抵抗力骤然下降,郁郁寡欢,忧心忡忡而死,倒也留下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千古遗憾。我敢打赌,要治好一个慢性病人,哪怕他已经病入膏肓,最好的药方就是:“给他权力!”这绝不亚于打一百支强心针,贴一千张神功元气袋,吃一万支壮阳剂雄狮丸,保证他一把将病危通知书摔得粉碎,从太平间房门口“噌”地一声蹦起来连破几项吉尼斯世界记录。你看林彪就是,让他上朝鲜他就怕光怕风怕声音,整日病蔫蔫地要死,一让他当上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亲密战友,他的精神顿时就比谁都好,就永远健康——差点就万寿无疆。权力真是一种不可思议,摄魂夺魄的异化力量!我建议中国医学界可以创立一门边缘科学名曰李氏权力治疗法,我只要一半专利费——公益慈善事业嘛!
我之所以不彻底辞职而是选择停薪留职这种风险较小的折中方式下海,并非我没脾气而仅仅是考虑父母的承受能力——我不愿象王文革那样被赶出家门,更不想把我妈气死。我声明,我的环境是蒙城,我已经在玩火。
协议规定,凡停薪留职人员一次期限至少两年,每月向单位交纳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管理费,停薪留职期间不享受工资升级,所有福利、补贴和奖金,所有医疗费用全部自理。一句话,交钱保留个名字在单位编制之内后走人,自己养活自己。协议内还有许多警告,如不许闲着没事就违法乱纪,破坏安定团结,不许利用单位的名誉在社会上抓拿骗吃坑蒙拐骗,不得参加任何非法组织,否则单位将视其情节和后果给予严肃处理,情节恶劣者将依法移送司法部门处理。协议一式两份,自留一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牛几乎在恳求我。
我咬了咬牙,在协议上很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老牛说要盖私章的,我笑笑用大拇指在红油泥中按,然后象杨百劳似的往协议上的名字猛地一戳。我再交了一季度的停薪留职管理费一百九十二元。我和老牛回到办公室,老牛一边哎哎地摇头一边用一支小毛笔在协议上写了“同意”两个漂亮的羊毫小楷,然后盖上公章,再署上名字,一张赎身契就产生法律效力了。“老牛,同意这两个字苦练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呵。”我拍着老牛的肩膀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我的桌前收拾起我放在桌里桌外的私人东西。我把放在抽屉里的书、信件、杂志和一本《牛津英汉辞典》用一张大报纸包好。再掀起玻璃板,那底下压着一张总设计师亲切会见党的十四大代表的图片,有杂志封面那么大,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从《中国青年报》上剪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张《美国总统大选始末》的报道,有布什、克林顿和佩罗的头像。我一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怪癖,现在坦白——即我一度喜欢搜集名人头像的爱好。我把古今中外的伟人的脑袋全部取下来,按国籍、年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体育、忠奸分门别类集中在一起让我来保管,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袁和老牛在旁边帮忙,老袁叹气:“哎,现在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老牛就愣愣地盯了老袁一眼。一直到下午,我都没有见到林局长、糜局长和瑶姐。
十四
当我从这座庞大的灰色大楼走出来后,感觉就是一只被压抑已久的弹簧突然伸展开来。这种感觉只有后来我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真枪实弹地做爱之后才体会过——这叫做释放自己!六月份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我的双眼,瞬间我两眼一抹黑,便迷着双眼顺街沿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地来到蒙江边。我看见江的两岸是空旷裸露、坑坑洼洼的河床,沙渚上淤泥、沙粒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时隐时现。汛期已经到了,前几天连续降几天暴雨,江水猛涨,江面因此变宽了许多,昔日几条高耸的采金船象几艘破旧的老式兵舰停泊江中。江边有成百上千的民工正在加固河堤,担着沙草袋子来回奔跑,另一些人就在江边筑堤,嗬嗨嗬嗨地喊着号子。我伫立江边,看着滚滚浊浪震耳欲聩地向下泻去,水岸边的无数蓑草浮萍之类的杂碎和着白色泡沫被一阵阵恶浪托上岸又被抛回水中,反反复复,永无休止,永远无法自主沉浮。我蓦地感觉到一阵恐惧一阵晕眩,险些跌落江中。我提起被浸湿的双腿往回走。我由一个饱食终日、四平八稳的公家人,由一头快乐的猪一下子沦为一个无业游民,一个社会闲杂人员,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一个严打嫌疑分子,一个边缘人,一个流浪汉,一个社会弃儿,一堆不齿于蒙城的臭狗屎,一个活脱脱的“王文革第二”。从此我不得不整日浪迹于街头市井,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我虽不再有固定的收入,却还得每月向单位交四五十元管理费以延续一个公家人的身份。我蓦地意识到自己和水中的浮萍一样,苦苦挣扎,无力自主。
我还没有把停薪留职的消息告诉家里,那将使他们大惊失色,我背离了他们为我设计的稳妥的,具有中国特色蒙城特色的发展轨迹。我那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刘邓老兵——我的父亲正统得令人气愤,无法原谅——他没有趁着改革之机,趁着自己在位给我家捞一分钱居然还有理!他要知道我成了“王文革第二”非一枪崩了我不可!
我照例八点出门,中午回家,下午两点再出门,我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去联系门面。我原来的计划是,如果去不了深圳,去不了俄罗斯,去不了波黑,去不了英国,就先开个小餐馆什么的,赚钱多少倒是其次,至少可以先解决吃的问题。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我的本钱——我参加工作以来的所有储蓄仅够买台冰箱。新开一个最低档的餐馆也得用万余元,即使去接手一个口岸偏僻,难以支撑的现成小食店也少不了七八千元。我不辞辛劳地奔跑了几日没有奇迹发生,我是个极不愿开口找私人借钱的人——我想到了国家开的银行。
我写了份热情洋溢的,用南巡精神过渡的贷款申请,咬着牙买了两包“红塔山”香烟开始跑银行。我去的第一家是蒙城最财大气粗的一家国有商业银行。这座银行大厦是蒙城相对海拔最高,造价最贵,装饰最豪华的摩天大厦,高耸入云,气宇轩昂。我经过两座傲然蹲立在光可鉴人的高大合金门柱前的金黄色铜狮子,通过透明防弹旋转门,走进富丽堂皇的办公大厅。中央空调系统让人心清气爽,花岗岩地板晶莹细腻,窗明几净,熠熠生辉。墙沿排着几溜豪华沙发茶几,墙角和楼梯口散落着若干高档盆栽花草,其中一种根系肥大,树茎缠绕挺拔,树叶稀少的热带植物我认识,叫发财树,此树极昂贵约888元一棵。大厅中央是一座人造喷泉,为一圈大理石和不锈钢构成的扶栏廊桥所环绕,潺潺流水萦回于假山石林之间的缝隙,最终汇入池中。水池清泉荡漾,池中有鱼,五彩缤纷,或翔于浅底纹丝不动或浮出水面振翅欲飞或骤然逃遁消于无形。在办公柜台内,在各种办公桌、电脑、柜台、帐本和钱堆之间,埋伏着漂亮、优越而冰冷的银行女职员。在蒙城,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无异于皇帝的女儿。墙上挂满了热情洋溢的问候语:“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