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洋洋洒洒说了长长一段,亚妍真正听得明白的却只有最后一句,“姑娘真真好曲”。想来前面那些,似乎也是夸奖之辞,正想着怎么回应,男子又道:“素闻蔡家千金聪慧大方,只这琵琶一技,已鲜有女子可比。”
亚妍这才知道他是把自己当作了蔡家小姐,忙出声澄清,“奴婢不过是府内打扫庭院的丫头,小姐琴艺胜我十分,公子错赞了。”
男子似乎是颇为惊讶,“哎,那打搅了。”竟是就此消无声息,亚妍摇头暗笑,琵琶本来只有高下之分,到了一些人耳中,竟然分了贵贱。
西窗外,天色已暗,一抹夕阳的余晖,隐隐为窗缝镶了一圈金边。亚妍打开屋门,暖风拂面,清意袭人。院中无人,说话的人果然已经离开。亚妍见院中花圃土色干燥,便提了桶水,一片片的浇去,听那水流汨汨,似乎又有清新动人的旋律在脑海中回响。
亚妍沉迷在自然的乐声中,醒悟时一桶水已然浇完,正要去续水,幽媚居的院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男子。白色长袍,头顶一方儒巾,书生气十足,斜了眼亚妍,“小姐呢?”
亚妍摇头,她怎知道蔡雅在哪儿。
那人环顾小院,神色颇为不豫,“这院子怎么弄得这么乱?怎么种起丁香来了?那几丛刺玫呢?”
听那口气,似乎对这里颇熟,亚妍纳闷,这人难不成是……
那人又把眼神落在亚妍身上,道:“你,是新来的吧?”看样子并不想听她的回答,因为他自顾自的又说,“小姐不在?她真的不在?”说着推开各个屋门,嘴里喊着,“小雅!”
他这句“小雅”一叫,亚妍确定了他的身份,道:“大少爷,小姐真的不在!平时,小姐是要来的,可是今天没来。”
大少爷回头问道:“那,刚才是谁在弹琵琶?”
亚妍答道:“嗯,是我。”
大少爷上下打量她,皱眉怒道,“这是书斋,清净之处,怎可随便奏丝竹之声?除了小姐,你们这些奴婢不许动那些乐器,扰我读书!还我啊我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要自称奴婢,知道吗?”
真可笑,他人不在幽媚居,如何扰他读书?看来蔡府相传文质彬彬的大少爷也不过是个无理取闹的野蛮人,比他那色鬼弟弟也强不太多。
蔡延胜瞥见亚妍嘴边不知何意的笑意,正要再次发飙,刚巧,蔡雅抱着琵琶和聆弦出现在他的身后,“大哥,你早来了?”
蔡延胜的不满转移了方向:“怎么这会儿才到?”
蔡雅微笑,大哥的脾气她是了解的,不解释清楚他势必不肯罢休,“刚刚斗酒,爷爷来了酒瘾,提着酒壶到清意斋,要跟爹爹再喝。爷爷的酒性你知道,不等他醉倒,我们都得守在他跟前,让大哥久等了。”蔡雅对这位大哥似乎与别人不同,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话也说得颇多,看来感情十分不错。
蔡延胜却扔下一句,“都这么晚了,还弹什么弹!”转身就走。
蔡雅目送蔡延胜离开,自语道:“大哥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
亚妍道:“我不知大少爷回府,刚刚屋内无人,我手痒,弹琵琶被大少爷听到了,他说除了小姐,我们这些奴婢不许动乐器,扰他读书!怕是因为这个在生气吧?”
蔡雅摇头道,“那倒不会,八成还是有些别的事。不过大哥那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儿就全忘了。”
“小姐,大少爷不是在书院念书吗?怎么回来了?”
蔡雅答道,“今春的省试昨天已经结束了,大哥自然不用再去书院,就等着月中放榜了。”哦,原来如此。
次日一早,二夫人便把蔡雅、亚妍和聆弦叫了过来,道:“聆弦,洛绒,你们两个去把幽媚居收拾收拾,把小姐的东西拿回来。延胜既然已经回来,幽媚居还是他的书房,雅儿你们搬回东临阁,别去烦他。”
蔡雅很少有反驳的时候,这个时候却立刻出声,“二娘,东临阁太吵……”她也就会为了她的琵琶,才有一点固执。
二夫人看她一眼,缓缓道:“不是东临阁吵,是雅儿的心吵吧?你看柴婆婆她们,哪个是躲在小屋里偷偷摸摸的弹奏?哪个不是听者越多奏得越出色?”
蔡雅只好道:“好吧,二娘。”二夫人还要吩咐什么,大少爷的声音在门外朗朗响起,“二娘,小雅在吗?”
几个人迎了出去,蔡延胜一身湖纹绿袍,轻松自在的站在院中。“二娘,早!”
二夫人笑迎上前,“延胜,早啊!打哪儿来?”
蔡延胜道:“由幽媚居来,昨日跟小雅约好听她琵琶,可惜被爷爷搅了。今天早上过去等她,可这时辰了,怎么还没过去练琴?”
蔡雅道:“大哥回来了,我还是回东临阁练去。”
蔡延胜奇道,“我回来当个什么事?二娘,您太见外了!我能在府里呆上几个时辰?等得放了榜,加了官职,每日早出晚归,幽媚居空着做什么?”
亚妍暗暗扁嘴,他对自己真是有信心啊,还没放榜,就想到当官以后的事情了。
“二娘,您别管了,幽媚居是我的院子,我说小雅可以去就是可以。走吧,小雅!”蔡雅乐颠颠的跟了过去,二夫人只好跟亚妍使个眼色,“琵琶都不拿。”亚妍抱着蔡雅的黄檀琵琶,和聆弦跟了上去。
蔡雅先弹了个《清平调》练手,又弹了一曲柴婆婆改的《薄媚》简本,都是蔡雅的拿手曲目。蔡雅奏完,微笑看向蔡延胜,蔡延胜轻咳一声,似乎在酝酿什么,又轻咳一声,正待说话,窗外男声又起,“素手纷其若飘兮,逸响薄于高梁……舒诞沉浮,徊翔曲折。姑娘真真好曲!”
虽然亚妍昨天被这声音吓到,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他说了些什么,不过,“素手”,“飘兮”,“逸响”,这几个首词,还是有些印象,再说还有“姑娘真真好曲”这押尾六字,不用想,就是昨晚那人,又把昨晚的话重说了一遍,只不过这次,说对了对象。亚妍觉得古怪,看向蔡雅,她似乎听得痴了。这傅玄的《琵琶赋》千古流传,词藻华丽,此刻娓娓道来,韵味十足,蔡雅对辞赋略有涉猎,自然比洛绒听得懂。只不过《薄媚》美在低旋婉转,那些“徊翔曲折”的形容不太贴切,沉浸在羞涩喜悦中的蔡雅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再看向蔡延胜,他自得微笑,在亚妍眼中就是“阴谋得逞”!蔡延胜目光转到亚妍脸上,看到她意味深长的眼神,认出她来,骇然变色。不过,戏还是要唱下去,蔡延胜大声道:“是谁?”屋外那人道:“蔡兄果然……在这儿,在下……郭飞。”蔡延胜故作惊讶道:“郭贤弟!快进来吧。”
郭飞走了进来,也是一身白袍,皮肤略黑,一双大眼却微向下垂,显得有些无神。郭飞见了蔡雅,脸上一红,长长一揖,却忘记了该说些什么。亚妍看向蔡延胜,这场他导演的戏,他准备怎么演下去?蔡延胜恐吓的瞪她,却一脸春风的迎上郭飞,“郭贤弟!舍妹琵琶虽好,却要得郭贤弟妙语切评,不然这高雅绝妙之处就稍逊颜色了。”
郭飞忙道:“蔡兄过奖!在……在下不过……有感而发……”偷偷看向蔡雅,蔡雅也是羞红了脸,抱着琵琶半遮玉面,跑到里屋去了。蔡延胜向郭飞点头鼓励,暗示他做得好。“去,给郭公子上茶!”面向着亚妍,高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