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亚妍靠在萨西剌树下，摇头笑了。

哈查钦尽力的安慰她，说什么哈卢河下雨还是寻常的。她表面上相信，心里却知道，如果寻常，那司祭们还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她信步向神殿里走去，正殿里每隔十步，就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映得殿中永恒的明亮。殿中并没有真神的塑像，只是数根图腾柱支撑着神殿，也凝固着真神的神灵。亚妍缓缓走在殿中，仔细看着身边那柱上、墙面用心雕凿的痕迹，仙遥人如何在真神的安排下，一天天在央图沙漠中间这片富饶的绿洲中繁衍生息。几根图腾柱上分别雕刻了真神如何派遣使者，教导仙遥人生火、种地、筑屋、治病、驯驼……和央图沙漠外各族的起源大同小异。仙遥这支很可能也是很久以前由某些地方迁徙而来，进入央图沙漠之中，慢慢演变成现在的仙遥人，有了关于真神的信仰。亚妍站在一根图腾柱前，柱身一侧刻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仙遥妇人，跪在一个浩瀚辽阔的湖边，祈祷着什么；上一幅图，水波幻化成了人形的模样，送来一支六叶的植物；妇人将这植物喂在一个病怏怏的女子口中。这就是仙遥人的哈卢湖吧？

“这是仙遥圣医峤婆的故事。传说中她只活了四十一岁，却医人无数，药到病除。这些画的都是当年她治病救人的事情。她最早发现了哈卢湖边生长的六心草对气虚喘症的治疗效果，后来她又为了一个病人去哈卢湖采六心草，就再也没有回来。”

亚妍望着那雕得烟波浩淼的哈卢湖水，“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她的医术太高，被真神请到神界去了；也有人说，峤婆本就是真神身边掌管仙草的药僮，下界来教导仙遥人用药治病。真正的事实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传说中，峤婆的丈夫听说了她的死讯，也投湖而死，以表两人的伉俪情深。紫罗说，这是仙遥传说中，最浪漫的一个。”他遥遥指着图腾柱的顶端，“那幅图，就是峤婆的丈夫和她在哈卢湖上魂灵相拥的情景。”

亚妍很是羡慕“伉俪情深”的峤婆夫妇，可以想见那样一个充满浪漫的相逢是多么感人，遥遥望着那柱顶，虽然目力已非常人可比，仍旧只看到一片模糊。

一只手伸在她的面前。

亚妍抬头对上吴名的笑眼，也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身子被他拉到了半空，眼看着距离地面越来越远，亚妍却没有恐惧，而有种飞翔的愉悦。吴名身子一沉，向旁边的图腾柱横推借力，却惊讶的发现手边的她竟然隐隐高出自己两寸，丝毫不觉的向上轻扯着自己。金纱长裙在夜明珠的银光照耀下，幻化如仙衣。她翩然飞至图腾柱的顶端，凝神望着峤婆夫妇深情相拥。

他的手偷偷放开她的，悬空的身子果然急速坠落。他正要借力阻住落势，却听到头上风声有异。亚妍回过神来，陡然发现身边没了他，心中大骇，就直直的落了下来。吴名暗骂自己好奇惹祸，忙一点图腾柱，身如流星般扑至亚妍身边，环住她的腰，在空中几个转折，消去了高空坠下的大力，又在落地之后转了十数个圈，才双脚站定。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刚才……”自己不是在做梦吗？竟然那么飘在半空中？

吴名没有回答她，他也不知道答案。他默默的拉住她的手腕，如圣尊那日般缓缓灌入一丝真气。真气流转一周，他脸上的疑惑同圣尊那日不分上下，“竟然……”亚妍印象中他第一次皱起了眉头。凝思了片刻，他却如释重负的露出了自然的微笑，“夜深了，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她起身走出净身房，抬头看着萨西剌树间的明媚，神庙方向便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空洞震撼。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站在神殿的后门口，一个侍从正走过来，见到她的身影，停住了脚步，弓背弯腰，“洛姑娘，请入殿！”

仍旧是第一次进希夏雅古神庙时处的那间西屋，今日的人多了些，紫罗女王、大司祭乞欧拉、三司祭撒麻、四司祭崆霞都在，而吴名坐在紫罗女王身旁的座位上，穿着仙遥男子常穿的白衣，看向亚妍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按照司祭们落座的位置，亚妍很容易认出二司祭昆拿克和五司祭丘逸。昆拿克长着一张严肃至极的马脸，虽不甚丑，但凶霸之气都挂在脸上，一看就不好相处；丘逸倒是截然相反，她是五位司祭中最年轻的一位，皮肤白皙，眉眼慈和，向亚妍笑了一笑，“这位姑娘果然同紫罗陛下像到了极致。真神造人如此，也是难得了。唉，我是狠不下这个心，这跟送陛下去哈卢湖有什么两样？”

乞欧拉冷笑道：“汝仍如常般滥情，此人非彼人……”

亚妍不想听他古里古气的嗦，冷冷的打断，“了断，究竟是什么，大人们决定好了吗？”

她一脸寒霜，看不出惧怕，看不出惊惶，只是坦然直面命运的毅然。

崆霞冷笑道：“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犟丫头！我看咱们也不必争了，既然她无所畏惧，就让她到哈卢湖上去瞧瞧，听真神怎么说吧。”

亚妍讲目光移向崆霞，道：“四司祭何必激我？我胆小得很，只是对仙遥无知，不知害怕罢了。况且，我从不觉得自己有罪，若是真神果真如仙遥人信仰的大智大圣，定然会饶恕那位已然回归天国的仙遥女子，不会小肚鸡肠的耿耿于怀这件陈年旧事。”

崆霞瞪大了眼睛，气鼓鼓的望着亚妍，昆拿克笑道：“果然是个尖嘴利舌的丫头。我们为了维护仙遥的正统，管不得姑娘的不满了。”

撒麻叹道：“仙遥正统，也未必非要洛姑娘的命不可啊！真神慈悲，常告诫世人善待生命，我们又怎能仅为了这正统二字，便让洛姑娘以身试险呢？”

丘逸也道：“何况洛姑娘曾经为安诺拉流血受伤，怎样也该看着这层恩义，不要如此绝决吧？”

紫罗女王凝目望着众位司祭，沉声道：“六个人，又是三对三的意见，这样永远也没有结论。”

昆拿克却道：“陛下，却还有一个人，可为这事一锤定音。”

乞欧拉吟道：“王为天授，辅佐终身。”

紫罗女王一愣，站起身来，“阿什前日说她不会……”

“我改主意了。”一个略显苍老却又动听和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众人扭头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子已然站在门口，她一身麻衣，朴素整洁，一头银发挽在头顶，毫无装饰，却仍旧看得出她不同常人的气质。她赤脚而来，停在亚妍的身边，两人对视着，一个是年轻时的自己，一个是自己上了年纪的模样，亚妍虽从不知道函晶女王还在世，却也从未听说她去世了，脱口叫出：“素摩阿什！”

函晶女王笑了，那笑容中冰冷得让人为之一颤，“阿什？你知不知道你的阿什害得我好惨？”

函晶女王的手，缓缓的伸向亚妍，亚妍没有动，只是望着她，这位洛绒的至亲，就算是打骂，她也不打算选择还手。那样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决定接受来自她的任何责骂。

函晶女王的手却轻轻落在亚妍的头上，慢慢拂过她的发丝，“柒霜一定是你的阿什，你们眼睛里的温度，很像。”她说着说着，眼中滚出泪来，“她好狠心，撇下我一个人，就那么走了。我早有预感，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这几句话却让在座的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那仿佛凡事都不会扰乱他平静的吴名。紫罗颤抖着，瞪着函晶女王。而乞欧拉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函晶先王，你反覆无常，昨是今非……”

函晶女王微笑着看向亚妍，“的确，我恨柒霜；那却是因为我太爱她。这些年，我从不提她，紫罗问起她，我会呵斥她。因为我不想表露出，我有多么想念她，多么羡慕她。”她向紫罗看去，“阿什把你骗了。你素摩阿什是我同胎的妹妹，她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她仍旧是我最爱的妹妹。”

紫罗笑了，可她身旁的吴名瞥了一眼亚妍，却似没有那么乐观。

昆拿克叹道：“函晶先王，您还真是厉害，昆拿克佩服！既然如此，我看就不必多说了，哈卢湖也不必去了。”

崆霞却冷冷的插口道：“且慢，还得请洛姑娘起个誓！今生今世不得离开仙遥！”

亚妍听了她这话，登时一愣，“今生今世不得离开仙遥？”

函晶女王道：“你知道仙遥人是不允许和外族人通婚的，你算是半个仙遥人，定然是要留在仙遥终老的。我听说，你在外面已经没有其它亲人了，留在仙遥不也挺好的吗？可以陪陪你素摩阿什，还有紫罗姐姐。”

亚妍和洛绒，一直都十分羡慕那些追在慈祥的长辈身后，撒娇耍赖的小孩，认为他们真的好幸福。有人宠着爱着，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上。她其实何尝不想有个温暖的家，守候陪伴着疼她爱她的亲人。眼前函晶女王温情脉脉的笑脸，让她心中一动。

可是，她不能今生今世不离开仙遥！

她还有老姐没有找到，央图沙漠外面，还有很多她舍不下的人，邝大哥、晴烟、萧宪霆、武潼、殷文、二夫人……难道她要选择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们吗？

答案自然是不！

“你们仙遥人，也不是要一辈子呆在仙遥的啊！为什么……”

崆霞冷笑道：“不去哈卢湖，并不代表着你的罪就算完结了。你要终身守候在真神的身边，为你阿什犯下的错赎罪！这是你祖上欠仙遥的，必须要你来偿还。这一点，是紫罗女王和我们五位司祭意见相同之处，只是让你现在就还清，还是用残生偿还，我们有所分歧罢了。”

亚妍抬头看看函晶女王，再看看紫罗女王。紫罗女王答道：“仙遥人的法例如此。”虽然听得出她话语中的不忍之意，但亚妍也知她身为女王，绝不会妄自违背祖法。

“那我，要是不答应发这个誓呢？”